“贤弟、贤弟?”张丰财一拍神情索然古怪的王文敏:“怎么了?手好些了没?黄豆酱油治水烫,这可是在论的。我瞅瞅!”拉过王文敏的手装模作样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半天,一面看,一面跟王太监交换眼神。
“哎,这是无妄之灾呐!”王太监呲牙笑了笑:“王掌柜的受惊喽!您看,这话儿怎么说的!让您受了那么大委屈,手还伤着了,我这个侄女儿和她女婿,哼!不说这个喽,咱们看看画?”说着把古画递给张丰财,示意他打开。
张丰财接画在手,却发觉出门回来连半袋烟工夫没有的王文敏有些闷闷不乐,眼角眉梢带着说不明的意味,立即提了心,只笑眯眯打量他。
已然心中雪亮的王文敏淡然帮着打开画,上头山峦浮动、流水悠远、树木苍茫、天青云雾果然气韵生动,连那些或是湮没或是残存的朱印和名人题跋也完整无缺,前、后隔水上密密麻麻如蝇附肉一般写满了乾隆爷那笔富贵风流体的楷书,全是他老人家看画时的感概,天头、后尾甚至画中间的山水上也盖满了他的鉴赏印玺,闹的好好一副名画成了戏台上的大花脸!
王文敏已经无心看画了。虽然他觉得这幅画端的是名家名品,即便是仿,也是精仿。此刻,画面上那些重叠起伏跌宕的远山近水丛林峡谷和人物点景,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小飞虫,带着恶臭腌臜的腥味儿,一起飞旋着、舞蹈着、跳跃着纷纷涌入他混乱的脑仁儿!毫无规律却极度混乱,一时间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迷离,群魔乱舞、万虫蚁沸,表演着一暮暮可怖的活剧。而那活剧后头,却是两双蜿蜒吐信恶毒狡猾的蛇眼紧紧盯住了他这只可怜的猎物,流着毒涎的血盆大口正跃跃欲试!
“公公!”王文敏微微笑道:“您这画,实在说,正格儿的宝物吆!《石渠宝笈》我没看过,不定是那上头著录过的,您说对啵张大哥?”
“敢情!”王公公和张丰财都笑了。王太监一脸笑的一脸菊花:“您呐,好眼力!这幅画,我早让古董房和御书房的老哥们看过,确实是著录过的,你没瞧见乾隆爷那印玺盖的遍处都是?嘉庆爷写的诗句?这可假不了!”
“不错!”张丰财称赞道。
“实话说,您这两件瓷器和这幅画,什么价?您知道,我这点小本生意也不容易,太大了,我可接不住!”王文敏拽拽张丰财,开始谈价。
“我哪,还是那句话,货卖识家!”王太监嘿嘿一笑,昏黄眼眸中划过几丝精光道:“这幅画,单买一万三千大洋,加两件瓷器,我让您五百,拢共是一万六!您看如何?”
“一万六?”王文敏笑着看看张丰财:“张哥,您看呢?”
“我看还成!你那头我知道,最近生意买卖不错,我嘛…………。出个小头,六千,贤弟拿一万,咱们卖了再分成就是,我还不放心你?”
“哦?老哥太相信我喽呵呵呵呵!一万大洋,哎,现而今一两黄金才卖三十五两银子,几百两黄金呐!我看,确实便宜,别说一万六,就是两万大洋,也值!”
王文敏这话一出口,张丰财猛然一怔,懵了。仿佛不认识他一般纳闷开始打量王文敏。稳坐炕上的王太监喊了声:“什么?两万大洋?!”
“对啊!”王文敏笑嘻嘻把画卷起来放进盒子里,轻松满意道:“不是我当着面儿夸您的宝物,您这些物件,我们行里人别说见,就是听都没听过。全是大内出来的珍宝,现而今虽说行情不大好,可也差不离,孔圣人说待价而沽,我看呐,您这些宝物,卖个两三万跟玩儿似的,东西好、来路响当当,还怕找不着买主?做这行当然有利,可也不能在您老人家面前玩花活儿?我看,两万正好!张大哥,您意下如何?”
这、这是疯了还是傻了?!买东西都是往下拉价钱,怎么还有往上抬价的?一抬就抬了四千大洋!老谋深算的王太监眨巴着小眼儿,疑心大起却不明所以,只好冲不知所措的张丰财使眼色,张丰财越听脸上的肥肉越僵,像卤煮火烧里的卤煮,被人浇了一大勺肉汤青红不定。
“嗯…………。贤弟,这、这两万大洋,是不是高了点儿?不,公公,我可没别的意思,毕竟是上万的东西,我、我只能出到六千,贤弟必定知道,我那铺子里,动多了银子,东家可得过眼查账!”
到了这会儿,张丰财有点咂摸出王文敏的意思喽,可当着面儿,还不能说透喽!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王文敏心中怒道,他越想越明白:张大哥啊张大哥,咱哥们处的可不错,你既然跟我玩这种乾坤局,别怪小弟啦!脸上丝毫不带出来,还拉着张丰财的手感同身受说:“哎呀!谁也没我老哥圣明!”说的张丰财、老太监一愣,随即苦笑道:“您说,张老哥,您那个东家,还在北京,说不定也就去天津卫玩玩,嗨!我们柜上的东家,甭提!那位大爷,说白了整个一甩手大爷二百五!这不嘛,跑到欧罗巴洲玩了半年多啦,今儿个法兰西、明儿个德意志、后个意大利,上个月还来了电报信,说去了什么奥地利!我爸呢,一点儿也帮不上,成天介饶世界逛,四九城快让他走遍了,柜上也没您那儿有些得力的人手帮着,嘚,全练我一个人!哎,这话从何说起吆!咱就是给人家赚钱的命!”
打这儿,王文敏像换了个人,那片儿汤话哔哩吧啦放鞭炮一样一吐而出,像憋屈了多久的闷葫芦,一打开嘴儿,就封不住了,说的张丰财脑袋直大,渐渐沉不住气,而王太监更是插不上话,急的噔噔地。
口干舌燥的王文敏好容易停了,王太监甩着尖嗓子查了一句:“您那东家真不着调!洋人那地界有什么好哇!还飘扬万里跑那儿去玩?我看,还是咱们北京城!吃喝玩又便宜又地道又舒服!听说洋人们连生牛肉都吃,也不嫌脏!”
张丰财刚要开口拦,早让王文敏接了话茬:“公公圣明!您老才算说了实话喽!洋人那里的东西,贵极了!这半年,光柜上就给我们大爷邮去了一万多大洋,他啊,还没个够!上个月又来要五千!您说说,咱们这行又不是开银行、钱庄,金山银海的,他还以为他爸爸留下多大的产业呢!哎,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呐!”
“这话实在啊!想当年我在宫里敬事房………………”好嘛!俩人就算聊开喽!一旁的张丰财又急又气,看看一向奸猾的王太监让王文敏一番话带沟里去喽,又气又急恨不得一把掐死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棺材瓤子!片刻之间恍然大悟:好小子!今儿爷摆了个天门阵本想拿你一把,你小子还他娘挺精!给爷来了个见招拆招、顺水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