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头潮湿冰冷、阴森潮湿，像眼前的没了活力行将就木的老太监一样，如同冰窖。一进屋，王文敏立即打了个寒颤，等他瞧见屋顶上红纸包裹的“升”，更是匪夷所思，张丰财拽拽他，示意别乱看。王老太监盘腿坐了土炕猩红棉垫子上，倒不在乎，咧咧缺了牙的嘴，捏着公鸭嗓：“二位爷，甭惊奇，那呀，不是别的，是我的‘宝贝’，嘿嘿嘿呵呵呵呵！”顿时爆发了一阵又尖又细的狞笑。

“宝贝？”王文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丰财使劲儿冲他递眼色摇头，可惜屋里太暗，王文敏没看见。

“王掌柜，太监为啥叫太监？啥叫净身，您横是知道！”王老太监抽抽鼻子，在炕桌上烂纸堆里摸索半天，摸出个珐琅烟盒，拿出个紫黑色的丸子，也不就水，扔进嘴里，使劲儿伸脖儿咽了，又咽了几口唾沫，摇头晃脑，拿水红手绢擦擦嘴道：“这是日本的烟泡儿，一个能顶大烟好几顿哈哈哈，小日本也就这点子好。方才说到宝贝儿，其实呐，就是咱们男人，裤裆里的玩意儿。打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公公净身，由内务府慎刑司下头的司刑处办理，其实呢，这血渍呼啦的，哪能在大内做？大内有万岁爷、老佛爷，周天神佛护佑着，断然不能见这样的腌臜伙计，后来，都让北长街匠房胡同的会计司外办事处包圆儿给了刀子毕、净身刘两家，已然200多年喽。咱们乡下的穷苦孩子到了北京城，那就是到了天宫！谁也没见识过这些，又苦又穷，没银子咋办？这就得净身入宫后，按月领了饷银，由广储司直接拨给刀子毕、净身刘两家，算是还债和礼金，他们两家，每个小公公，要收200多两银子呐。净身完了，还得把我们裤裆里割下来的玩意儿，押在那里，等哪天巴结上了御前差事、有钱啦、告老还乡啦，得拿大笔银子去赎！人家两家那银子，赚海啦。这升也是人家给预备的，把宝贝用香油炸透喽，放上香料、石灰，百年不坏。取个‘升官升宝’的意思，光赎我这宝贝，就花了一千两！不介，等临死前儿，不把宝贝儿对准了裤裆摆正喽，下了阴曹地府，阎王爷看是个六根不全的太监，直接下令转世为驴为马，受千般苦万般难。哎！这么个断子绝孙的活儿，也不知道是谁琢磨出来的。我和李总管，都是刀子毕家里割的，一晃儿，这都50来年了吧？”

王老太监昏黄落寞的眼神里，透出无限感慨，听得王文敏心里一阵阵发紧！那么些个活生生天真的小男孩，撇家舍亲，受此“宫刑”，成了废人！上哪儿说理去？

张丰财陪笑：“公公，要不说您福气大呢？！早年间还是敬事房副总管，老佛爷面前儿的红人！我们倒是想见见万岁爷、老佛爷呢！就是现在净身，也没那么大福气呐。您呐，这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听说万岁爷和老佛爷赏了您不少物件，请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呗。”

也不知道张掌柜这话里有话讥讽，王太监听出来没有，不过，这个话缝插的好。王太监哆嗦着手，从炕桌上摸索了会儿，打开个暗格抽屉，取出件精致的小锦盒。

王文敏眼前一亮，巴掌大的盒子，真漂亮！用的是六合如意天华锦掐金线彩绣而成，六角形，象牙的别扣。

王太监单手托着，卖弄似得在俩人面前晃了晃：“先瞜瞜这个。”张丰财舔舔嘴唇，像见了屎的野狗，眼珠子瞪得老大，笑呵呵咧着大嘴，就要双手接。王太监一手挡住了：“嗨，张掌柜，您这不对了，这玩意儿可贵，你们行里讲究不能手递手的规矩都忘了？”

“嘿嘿！”张丰财讪讪笑道：“您瞧，我这猪脑子！光顾着瞧您的宝物喽。该打！该打！那么地，您打开，我们瞧。真磕着碰着，我们可赔不起您！”

“那是的！这玩意儿可有来历，不是我倚老卖老吓唬你们，你们瞧！”说着老太监打开小锦盒，顿时盒里迸发出几道光华！映地乌漆麻黑的屋里盈盈融融、闪烁不定，仨人脸上的种种神情，也被赤橙黄绿青蓝紫几色采光映射地清清楚楚。

盒里的紫红缎上，托着一枚男戒指。戒指嘛，男子、女子样式各有不同，料子有金、银、玉、玛瑙、翡翠，这枚男戒，是一只白金的，光看样式，就不是中土之物，仿佛欧罗巴洲那边的。再看白金托上，张、王二位眼珠子突突着，心脏差点蹦出来！上头镶嵌了一枚莲子大的花宝石！

那宝石，晶莹剔透、彩光萦绕自不必说，端的是至宝。且底子极其细腻毫无瑕疵，里头水盈盈光润，好似有道五彩水银似得活水在内流动环绕，稍稍转动，宝石的颜色便从艳绿变为海蓝，再转动，又从海蓝变为金黄，五色晶莹、瑞气光耀！

王太监得意洋洋拿出戒指，戴在自己小指上显摆，二人深吸一口气，眼前的宝石五色迷离中，好像有六道银光，每一道随着戒指转动，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像极了花猫的眼珠子！

“这、这是锡兰猫眼儿？”王文敏咽了口唾沫，擦擦脸上热汗。

“不对，锡兰猫眼儿，以黄绿、棕黄色为上品，这种五色猫眼儿可闻所未闻呐！宝物！公公，您这颗猫眼，可是稀世之宝！”

张丰财张嘴咋舌不已。

“哈哈哈哈哈，二位呐，您们还真该去廊房二条瞧瞧。”王太监卖了个老腔：“这可不是猫眼儿！”

“不是？”俩人苶呆呆对视一眼。

“这物件，跟我十几年喽！还是光绪末年，因为老佛爷做了个蹊跷梦，说梦见了一尊骑着金毛犼的观音菩萨救了她老人家，李总管传了旨意，叫咱们在大内、颐和园、西苑、万寿寺等各处找寻，那哪儿能找到？还是王公贵胄、文武大臣们进贡了一堆，也不知道万岁爷说了啥，惹的老佛爷勃然大怒，那晚在西苑纯一斋戏台上，唱了整整两个多时辰的《打龙袍》，气的万岁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凄苦难捱，连李总管也惹了不是，还是我，后半夜给老佛爷说了几个笑话，逗她老人家一笑，才饶了皇上这顿难耐，哎，万岁爷打小就苦啊。知道是我故意插科打诨，转过天，偷偷派养心殿御前太监，赏了我这么个物件。这是打俄罗斯来的，是俄罗斯的皇上，进贡给万岁爷的礼物，叫什么金绿宝石，咱们大清国，叫花宝石，比一般的锡兰猫眼儿可贵重多喽！万岁爷赏给我，真是天恩浩荡！不在乎值几个银子，这里头含着万岁爷的一片情谊呢！”

王老太监这一说，张丰财、王文敏傻了。别说这俄罗斯金绿宝石他们二人连影儿都见过，就指着比锡兰猫眼儿还贵重，又是光绪爷御赐的、俄罗斯皇上送的，没个万儿八千银子，连上手都别想！

张丰财沉吟道：“公公！您这物件，太贵重喽！许是把我们哥俩捆起来卖了，也搬不动呐！我记得廊房二条和东安市场那边的珠宝市儿里，绿豆大的猫眼儿，最少也得三千两银子一颗，您这颗………………”

“哈哈哈哈哈！你们俩呀，见风就是雨！告诉你们，这御赐的宝物，你俩搬来金山银海我也不卖！我还留着它做棺材本儿呢。也算是光绪爷赐我的念想儿！有钱？有钱爷也不卖。”

王文敏定定心，看着王太监把戒指从小手指上轻轻退下来，放进锦盒，摸索着塞进暗格里，陪笑道：“公公，您不愧是御前伺候差事的！您这货，太好、太贵重，我们搬不动，光看一眼就三生有幸了！不过，既然我们今儿来了，您这儿有您瞧不上的，随手赏我们几眼看看，小的们感激不尽！”

王太监含笑摇摇头，好像打了场大胜仗似得，一脸皱纹舒展开，眯眼微笑：“王掌柜别往后退啊。东西有的是！可丑话说在头里，您可得给个价，不介，看来看去都看在眼里，我这儿没工夫陪您打镲呀。”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喽，我的公公，我这位兄弟，对宝石没那么在行。实话实说，人家是吃软片的，瓷器捂得也行。不像我，什么都是二五眼，您若是有，请出来几件给咱开开眼？价钱好说嘛，您横是不能让我们哥俩白跑一趟不是？”

亏得张丰财这张蜜嘴会说，几句话说得王太监定了心：“瓷器倒是有几件，怕你们瞧不上呐，软片？你们行里头指的是书画吧，我想想，好像有那么几幅画，放哪儿呢？嘚！箱子！”

注释：古玩铺有行话，叫“硬片”、“软片”，或叫“硬彩”、“软彩”。所谓“硬”者，以古瓷为主，旁及古铜器、古玉器等，但古玉又入玉器行。因此有的古玩铺收汉玉，有的则不收。所谓“软”，主要指古字画，旁及绣品。但绣货比较少，以书画为多。书画，又分为古书古籍、金石拓片、碑版为一类，古画为一类。其中的鉴赏和鉴别有很严格的区分和方式。

这些说法，大概从明朝就有了，一直传到民国初中期。

金绿宝石：世界五大顶级宝石之一，其中猫眼儿出自锡兰，也就是现在的斯里兰卡，最具特色和唯一性。还有一种顶级金绿宝石，不属于猫眼儿，清代传入我国后，被称为花宝石，就是俄罗斯中部地区出产的金绿宝石，极其珍贵，非常稀少。

当金绿宝石具变色效应时，称变石（亚历山大石），日光下呈绿色，白炽灯下呈红色，亦为珍贵宝石，被誉为“白昼里的祖母绿，黑夜里的红宝石”。主要产于俄罗斯乌拉尔山脉。变石要求变色效应要明显，白天颜色好坏依次为翠绿、绿、淡绿；晚上颜色好坏依次为红、紫、淡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