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爪子一出来,可把王文敏吓坏了,酸枣树上几只不知名的鸟嘎嘎扑棱着翅膀远飞而去,虽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可对着这么个破败、阴冷、奇怪的小院和里头奇怪的少丨妇丨、诡异声音,着实让一只平平稳稳的王文敏吃惊不小,别的地界不说,就说北京城里,早就有“四大凶宅”“八大邪乎地”之说。圣人说敬鬼神而远之,也民国了,民智已开,可一旦身临其境,不由得人胡想乱想。
张掌柜的见王文敏面色有异,拍拍他的手小声安慰道:“别怕,这就是王公公!”说着一溜小跑到了正房门口,非常漂亮的打了个千儿,话到礼到:“公公吉祥如意!小的怎么敢劳您驾出来迎接,赶紧的,今儿没外人,这是我一朋友,也是慕名来拜访公公的!”一张嘴,好似抹了蜜糖,顶腻歪人。
“呵呵呵呵,你个小猴崽子,又来拿我打镲!这是民国了,不是大清朝那当儿,哎,哪还那么些规矩?进来吧,我啊,要不是看着我侄女、侄女婿,早跟着两宫去喽!瞧瞧,这民国哪有咱爷们的活路?!”
王文敏一抬眼,黑洞洞门里,站着个人,60开外年纪,一身蓝绸长袍、尖角缎靴、驼绒色坎肩,左腰间垂着件玉佩,一上眼,就知道是元明古玉;右腰间垂着条让人发笑的水红色手巾,色泽艳丽,还绣着莲花,让人错愕,这明摆着是女人们用的嘛。再看脸上,一脸时光扭曲如同老妪堆满皱纹的烟灰脸,透着死气沉沉,两只死鱼眼,趴鼻子,厚嘴唇,也不知道怎么长的,一个颧骨高,一个颧骨低,那双昏黄的眼眸里隐藏着浓重的往事和诡秘,精光时隐时现,只是惨然一笑,没剩几颗牙的嘴咧到招风耳朵下,十分可怖,一根凄零零的花白小辫子垂在一边儿,彰显着这个垂暮之年的老头还“心想故国”,是个遗老。不过,这人看着就像20年前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僵尸!在夜半大街上一战,指定能吓死一片!也不知怎么隐居在这么个犄角旮旯里,残喘度日。
王文敏呆住了,没来及答话,王老太监一双死鱼眼不住打量他,让他浑身冰凉。张丰财接话道:“您老人家说的什么话吆。头20多年前,谁不知道敬事房的王副总管!哈哈哈,那是李总管的平辈老人,多少王公贝勒、文武百官见了您,也不敢拿大!您慢点走!”说着上前架着骨瘦如柴的王太监进了屋,一只手背在后头,跟王文敏招了招。王文敏这才提着气,一起进屋。
太监嘛,最是蔫损阴险坏,净身以后,午夜梦回,又把个男人的性子丢了,跟女人又不一样,更是学的拿腔作势,最乐意听当年盛时的风光得意事儿,最忌讳谈如今的破落潦倒的惨样儿,这也是概莫能外的人之常情,只是太监们更甚罢了。张丰财多精明,一句话一捧,王太监立即像抽了顶级英国烟土一样霎时神采奕奕,精神百倍:“那敢情!那当儿甭说别人,就是老佛爷指着光绪爷,也得叫我声谙达。庆王、福王、瑞王,不都得哈着咱?哎,甭提了!现而今咱爷们是走麦城,风光不再喽,不介,也不能住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让您二位走一趟。嗐,你说,好好的大清国,怎么说完,就稀里哗啦的完了呢?!老佛爷,您老人家不知道奴才们的苦吆!”
好嘛,王太监这一说苦,嘴里开了炸豆铺子,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王文敏只好余光四处打量,等着张丰财奉承了一车子片汤话,才总算把王太监一腔子冤仇摩挲下去。秋霞姑娘仿佛见惯了叔叔这做派,不言不语擦桌子摆茶杯,脚步不停静静忙活着,把张丰财带来的点心包放在破八仙桌中间,也不在意张丰财一嘴甜言蜜语,只有些淡然狐疑扫了王文敏几眼。
王文敏当然注意了,大庭广众,又在人家家里,耳轮中只能听见绞丝银镯子叮当碰撞声,不好意思正眼瞧。
其实,屋里也没啥瞧得,正中一张掉了漆皮的破八仙桌,两边椅子一张是官帽椅,一张是家常的方头椅,后头案上摆了俩大瓷瓶子,不过是光绪年间的粉彩,墙上贴着大红大绿斑驳不清的年画,屋门口是个洗脸盆,盆架子还是木头条子插起来的,东里间门挂着打了补丁的灰布门帘子,里头传出一股骚气哄哄的腥味儿,夹杂了些许奇异的烟味儿,熏得人更是头昏脑涨,西里间里粗木家具,一盘简素的土炕上,放着些日用物事。家里虽破败,可打扫的一尘不染,桌椅板凳上的铜活儿都擦得明亮。看得出,是家里这位姑娘的功劳。
王太监终于停了唠叨,看看两包点心,感概万千:“张掌柜,说归说,笑归笑,还是你惦记着我这个半死不活的人,现而今谁还拿我当回事吆!甭说你是外人,像我那俩过继儿子怎么样?还不是把我的金银财宝吃光喝净,一溜烟儿找不到人啦?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您呐,够意思!”
“这话您就说远了,您是爷,哪朝哪代也得托着气嘛,现今只是龙游浅滩遭虾戏,我看,您还得有几步大运可走,您还别说我奉承您。咱爷们虽说少有来往,可早知道您是宫里的大拿。这不,我这位朋友听说您的名号,特意来请您赏脸见一面。是啵老弟?”
“是!王公公大名,小的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王文敏说了几句片汤话,起身拱拱手。
“不敢呐!龙游浅滩可不敢当。更不敢说什么赏脸。这要是叫别人听见了,可是僭越大罪,宣统万岁爷,可还在宫里住着呢。这位,您是做什么的?”
王文敏简单几句介绍了自己,张丰财也帮着添补话,王太监点点头:“可敬呐,这么年轻就做了大掌柜,有才!哎,想当年,我也是这个年纪得了荣恩………………”一张嘴又是一袋烟工夫,王文敏只好耐着性子,听王太监吹嘘,却见秋霞姑娘低眉顺眼站在门边,也不说话,好似等老太监什么话,又像想说什么。
“秋霞啊,怎么还不给客人们倒茶来?戳在那儿干什么?”王太监说的口干舌燥,见侄女不动窝,皱皱眉,说了一句,后头好像还有话,见王文敏看他,立刻咽了回去。
“叔………………家里、家里没茶叶了。”秋霞还是一副淡然自若不卑不亢的样子。
话一出口,老太监顿时紫胀了脸皮,轻拍桌子:“胡说!前儿个泰润居的老掌柜还送了二斤龙井来,都让你吃了?赶紧的倒茶来!”
秋霞一动不动盯着地面,不言声。
“怎么了?我还使唤不动你了?!没有我,哪有你们夫妻俩的今日?!还不赶紧找茶叶去?!”王太监发火了。
王文敏略一思索,心知肚明:老太监这是装阔呢!哎,真是死要名字活受罪。刚要开口说不渴,张丰财笑眯眯从兜里掏出两块大洋,摆在桌子上:“公公莫生气,秋霞姑娘指不定忘了把茶叶放哪儿了,这不,我和王掌柜刚喝了来的。也喝不惯龙井,秋霞姑娘,劳您驾跑一趟,买二斤香片来,这里的水不好,全靠香片遮味儿了。剩下的钱,请姑娘买点针头线脑捂得。”
“您这是干什么?!来我家,还得让您掏钱买茶叶?真是的!秋霞,还不赶紧谢谢张掌柜的。快去吧!”王太监跟张丰财假模假式推让一番,抓住两块钱,叫过侄女就塞进她手里。
秋霞迟疑了半晌,才接了钱,福了福身子,转身去了。王文敏心中感叹: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都到这步田地还闹什么势派?!
不过,他没注意,秋霞姑娘挑帘出门瞬间,张丰财、王太监迅速对视一眼,会意一笑………………
太监因为净身的关系,要比同龄人衰老的厉害,小时候净身的还好些,有些英俊漂亮的在御前当差,非常受宠,比如清末的总管太监小德张。可绝大部分太监,都是一般的小太监,直隶各地都有,有些是成年后才净身入宫的,拿着非常少的薪水,干着各种体力活,伺候皇室。年老后有钱的能买房子 置地,更多穷苦的,只能去宫外太监寺庙居住,孤独终老,不能进祖坟。十分可悲可怜.
中国最后一个太监,叫孙耀庭,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才去世,伺候过溥仪和太妃。终年94岁,也算是太监在中国最后的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