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俩人又闲聊了几句,张丰财这才把话头转到王文敏从鬼市儿上收来的玩意儿,小心翼翼从架子上拿下来看了几件,满口称赞:“老弟有财运呐,瞧瞧,这些玩意儿多地道!外头人不晓得咱们这行,都觉得咱们守着一堆宝物,吃香的喝辣的,哪知道咱们才是黄柏木做磬锤子,外面瞧着光鲜,里头苦吆!嘿,你瞧,这几件物件,在打小鼓、挂货铺子里,就算得上珍品喽,只是残地残、破地破,想想也是,这种物件又不是外头满大街都是的萝卜白菜,哪有那么老些全品,就这,加上马老爷子手艺,也算不赖!”
王文敏听闻心里自然高兴,自己一人带着小贵子闯闯鬼市,竟然收了一对好物件,也算没白在老北京待这么些日子,不过,他也有数,张丰财既然跟岳掌柜的关系匪浅,看来,真得听老爹的话,对他要多多注意。
嘴里应了几声,张丰财一眼看中了那柄马老爷子修复的嘉庆年间碧玉如意,这如意本身篆刻着恭贺嘉庆爷的万寿诗,又是密尔岱玉精雕,加上马老爷子的手艺,不仅对缝抹了混金胶粘合,外头断裂处,还打着三道二指宽的赤金箍,赶上王文敏会捯饬,陪了个楠木托架,衬着明黄云龙缎,外头罩了长条水晶玻璃匣子,端的是金光闪闪、宝玉辉煌、富贵奢华端庄雅致。张丰财一双小眼叽里咕噜转了好几转,嘴里啧啧称奇,笑道:“老弟啊,也是巧了,今儿老哥哥来,本来有一事相告,这不,瞧着这柄如意,我想起桩生意,嘚,就是它喽。”
王文敏一听有生意,赶紧请他坐了细谈。
“这不是嘛,徐大总统的堂弟啊,你应该听过几耳朵,是咱们京畿关税总督察,好家伙!人家光吃咱们四九城内外、玉田、通州、延庆、三河等地的税务,一年就好几十万的进项,家里金银满仓着实有钱,还在天津卫开了大染织厂、银行、买卖铺户不老少,大前天,在春华楼吃饭,碰见他管家了,说他老丈人过寿,要弄几件像样的寿礼,我就惦记上了。可后来一打听,他老丈人,大清国那当儿,就是个塾师,连个秀才功名也没有,人又尖酸刻薄,特别在意这些个老礼儿,我铺子里找来找去,也没个合适的。正好今儿看见这柄如意了,老弟,老哥哥拉下来脸,匀给我吧。”
“您铺子里还没合适的?”王文敏打了个哈哈:“不能够吧,我记得您铺子里光郎世宁的画、赵孟畹奶扒辶踯跏帧⑻L笕恕⒉苤刑谩⒛轮刑谩⒃恼⒗钪刑谩⑴搜康淖挚刹簧伲趺椿鼓貌怀鍪郑俊�
“甭提了!贤弟,一说这个我就来气!”张丰财长叹一声:“这些个新朝新贵们,跟老年间的那些王公贵胄、文武大臣,是肚子疼买耗子药,满不是一回事儿!老年间那些文人雅士,再不济,看见这些个书画啦、古董啦,就算不怎么懂,也腹有诗书,能玩两把,鉴赏一番。人家不是从翰林院出来的,就是真爱这些,再不济,像端大人那样的八旗贵胄,也算实心实意地研究。现而今可倒好,给这些新贵们送礼,那叫一个忌讳多。都是些草莽棒槌出身,小人得志穷人乍富,又张狂又不讲理,比如说送东西,不问哪朝哪代,先问值多少钱,他们哪儿知道谁是仇英、郎世宁,谁是赵孟睢⒘跏帜拧T僖桓觯馕辉栏盖扒蹇墒歉霭锥。悴乓裁豢忌希罴苫浔鹑嗽谒媲疤岬蹦昕凭伲移套永锬切┐笕酥刑玫氖榉ɑ婊母霾皇谴笱俊⒀康纳矸荩坏┧蜕先ィ植缓盟云鸪履昀洗祝共坏谜斯磕闼的兀俊�
“哎,也是这么个理儿。这就是孔老夫子说的礼崩乐坏吧。有枪就是草头王!”王文敏把如意双手举下来,放在八仙桌上:“老哥,您既然想送这个,拿去吧。我呢,实话说也是便宜来的。”
到这儿,俩人就开始谈价。
古玩行里谈价,跟外头人来买古董可不一样。外行人来买古董,一进门,就算您眼力再好,也看不见明码实价,西洋人不懂这些,说中国人故意不写价格,有诈骗的嫌疑。这可是洋人们瞎扯。为啥不写明价格呢?
这是自北宋以来的行业旧规矩,老祖宗就这么定规的,还别说古玩,就是那当儿的药铺、酒馆、点心铺、估衣铺、挂货铺、果子铺、粮食铺和绸缎铺等等买卖铺户,都没有写什么价格牌子的,可您去买东西,绝不会碰上缺斤短两,这是老中国一种无言的买卖诚信在内熏陶出来的习俗,自然跟西洋人不同。
古玩行更是如此,外头人来物件,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因物而已,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但其中的价格,绝不会出什么大错。假比说您花三百大洋买了一件瓷器,玩了半年,或因家里需要钱或因玩腻了不想要了,送回原来铺子,铺子顶多降个几十块收回去,要是老玩家或老主顾,确实碰上难事儿,铺子里兴许会多给您几十块,也是有的。
这种买卖规矩,透着浓浓地人情味儿,厚重质朴,并不是西洋人所谓的坑蒙拐骗的说法。
行里人跟行里人买货卖货,又有不同。因都是一条街上的老街旧邻,一家买卖开了百十年,都认识,各家的底细也了解,所以,价格比卖给外人,低一些。不过呢,有些关系一般的,许你不买,可不能出噎脖子价,都是吃这碗饭的,总得让对家赚几个,不介,您出了噎脖子价,买回去加十几倍几十倍的利润卖出去,卖家必然不答应,要把您撅回去。买卖不成,脸面情分也没了。行里人自然没这么做买卖的。
张丰财对这些个自然门清儿,沉吟片刻,抹抹嘴:“这么着,贤弟,老哥也不跟你客气啦。不过,情分归情分,咱们买卖归买卖,也别拉手闹那些虚套子喽,玩袖里乾坤那一套,透着咱哥俩生分!我也不知道你多少钱买的,够不够,就这些啦。”说着从随身皮夹子里,掏出两张银票递了过来。
王文敏打眼一瞧,恒利的票子,一张五百,一张二百。笑笑,收了一张五百的,把二百的票子推给张丰财,没等他说话,王文敏笑道:“您老哥还跟我客气?我说了,这如意买的便宜,不过请马老爷子修复打理了,老哥您瞧上,算是它的福气,您给我这么些,咱哥俩客气起来,一推让,情分也没了,以后买卖还怎么做?”
“嘚!老弟实在。”张丰财咧着嘴大笑:“那我就偏了您的,以后找补吧!小贵子,麻溜儿给送我铺子里去,找你王师哥,把我从上海带回来的吃食点心拿两包过来,还有那洋酒!”
眼看小贵子抱着如意匣子走了,王文敏收了银票,问:“老哥说还有事儿?”
张丰财得了件宝贝,着实得意,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嘴里却异常温馨和气:“有这么档子事儿。岳老板这回鼓捣了一番,我才算见识了。我想,咱们哥们不傻不呆,怎么不想着再收点好玩意,多赚点呢?你别急,不是跟洋人做买卖。我啊,在天津卫见了振大爷的管家,他说,天津卫玩古董的大家、有钱人可不少,你应该知道啊。上海那边,有钱的买办、玩家更多,我琢磨着,咱铺子里这些东西,人家不一定瞧得上眼。如果老弟有意,我想咱哥俩伙着收几件好东西,出去做一做。”
“这…………。北京城里,还有什么好物件?街面儿上这些,还入不了他们法眼?”王文敏一听要“伙着”做买卖,心生警惕。
“嗐!四九城里就这么大地方,老玩家也就那几个,满打满算,自打大清国没了,遗老遗少们没了铁杆庄稼,不提他们。新朝新贵们,对这些个物件,买的不少,可都是对牛弹琴,真懂的没几个。眼瞧着他们往上送礼,不是金玉就是宝石,咱们这行,可得留心。我想,天津、上海自然开埠早,有钱人多,有钱的遗老、文人们也多,这生意做好了,只赚不赔。再者,还有卢老板等人照应着,出不了什么错。”
“话虽如此,真要是伙着做,老哥有什么路子?行里情形就这样,谁家有什么好物件、谁家有什么路子,您都明细,我也略知一二,在他们手里买卖,没啥赚头吧?”
“兄弟,这事也巧了!我回来后,刚从街面儿上得了个信儿,这不,就来寻你喽!”张丰财目露精光,谈起了一段生意。
注释:偏了您,意思是对不住,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