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王文敏、小贵子跑到方才来的小馄饨摊,四周还算平静,不少夜半来鬼市儿的人都在吃宵夜,俩人衣衫不整气喘吁吁吓得卖馄饨的老头也是一惊,赶忙送来两碗热汤,让两人稳稳神儿,垫垫肚子。等到五更,天光微曦,俩人辞别老头,也不顾旁人疑惑,叫了俩大车,赶紧回家。
回到家,看看裂了纹的怀表蒙子,正好7点多钟,王文敏拍打了院门,里头孙氏媳妇正预备早饭呢,闻声过来开门。
门一开,孙氏媳妇乐了:“哎吆,你、你俩这是上西山掏煤窑还是上火车站扛大个儿去啦?怎么这一头一脸的土啊,褂子也破了?小贵子,到底怎么了?”
王文敏长喘粗气:“别问了,快预备洗脸水和早点。这一宿闹腾的!”小贵子不敢言语,只讪讪笑着抱着大包袱跟在王文敏后头。
王清太掌柜正坐在正屋里喝着小叶茶闭目养神,看儿子、小贵子俩人蔫头耷拉脑一身风尘进来,孙氏媳妇在后头叨叨,便知有事,摆摆手,让媳妇忙活去了,只瞅了瞅褡裢、包袱,不言声起来拍拍儿子肩膀:“怎么样?这一趟出去,比在铺子里坐半年遇上的事儿还蹊跷吧?”
“哎!爸,您可真算说对喽。”王文敏咕咚咕咚喝了杯茶,递给小贵子一杯,回想半夜一番奇遇,就有些胆颤,可当着伙计和老爹的面儿,实在拉不下脸来诉苦,只洗了脸换了衣服,催着小贵子去洗洗,这才坐了,跟老爹说了昨晚的奇遇。
王清太抽着旱烟袋瞧着窗外儿媳妇拽着龇牙咧嘴的小贵子一只耳朵详细“审问”,不觉好笑,见儿子神色还算安宁,心里慰藉,磕了磕烟袋锅子,笑道:“你呀,这才哪儿到哪儿呢,那位摆摊的老者,也不是凡人,江湖儿女,跟咱们坐商不一样,在那儿,一俩月就历练出来了,不像你坐在铺子里安安稳稳做个甩手掌柜的。”
“哎,爸,您可不知道,昨晚可把儿子惊着了。不说别的,我有家有业,舍点钱无所谓,小贵子可不到17,又是柜上的人,出点子事,人家老家儿找来,可怎么得了?”
王文敏心有余悸,把褡裢里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孙氏媳妇“审问”完了小贵子,也不知道那小子怎么搪塞的,孙氏媳妇围着兰花围裙,一趟趟去厨房俩人下饺子,手脚麻利忙个不停,不大会儿,端着几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进了屋。小贵子顾不得擦干净脸上水珠儿,闻着味窜进来小馋猫一样舔着舌头:“大姨,您这手艺,也没谁啦!嘿嘿。”
“擦脸去!你瞧瞧,跟个小馋猫似得。昨儿就调好了馅儿,今儿四更起来包了几盖垫,就等着你们回来下锅呢,老爷子还没吃。你们俩呀,以后可得有个准谱儿,什么神市儿鬼市儿少去瞎逛游!闹得我一晚上没睡好。”孙氏媳妇给王清太摆醋碟子,筷子:“老爷子吃的是西葫芦羊肉馅儿的,咱们是韭菜猪肉的,管够!”
儿媳妇一摆餐具,明摆着不让爷俩摆弄褡裢和脏兮兮大包袱喽。王文敏无奈笑笑,几人坐下,就着大蒜,吃了顿饺子,王清太端着小酒盅,抿了一口:“小贵子,老北京说闷得蜜,咱们这就是闷得蜜喽。呵呵呵呵,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尝尝这个。”
小贵子吃得满头大汗手忙脚乱:“那敢情!老掌柜的,您可不知道,昨儿要不是掌柜的文武双全、有勇有谋、洪福齐天,我们俩,可就得…………。”
王文敏见媳妇儿又想开口问询,两眼一瞪,夹了个饺子一下塞进小贵子嘴里:“老实儿吃你的吧!这么香的饺子还堵不住你的嘴?!”一使眼色,小贵子一缩头,赶紧大口吃起来。
一晚上又惊又怕又闹心,提心吊胆地,终于在这顿温热香喷喷饺子里化为乌有。吃完饭,换了小叶茶,孙氏媳妇忙活去了,爷仨把褡裢里的东西一堆堆摊在桌上,小贵子一边摆弄一面显摆:“老掌柜,您瞧,这是前明的宣德炉,掌柜的说是不是宣德本朝的,这是明纸,喏那是古墨………………”
王文敏有些矜持,紧盯着老爷子戴了老花镜,一件件品味。
看了半晌,王清太抿嘴:“这些个玩意儿,也就是玩意儿,不值什么,那只炉子还算一般,琉璃厂西街找你马大爷修补修补,卖个几百,至于这些个,就是些文房物件,留在家里用吧。这个烟嘴是料的,做工也算周正,一块五毛钱顶天了。”
王文敏闻言一颗心落了下来,接手铺子这么长日子,其实他一直不那么熨帖,老北京嘛,毕竟跟天津卫不同,在天津,什么事儿都是他做主,买卖生意来往也熟络,哪像在这儿,上头顶着个甩手大东家东西洋旅游,还有个亲爹坐镇,像个大佛爷镇着他,有时候想起来,浑身刺痒不得劲儿。
说起来,这也是志气高远的年轻生意人常有的心态。尤其王文敏这个孝子,生怕做不好买卖,让老爷子担忧。
划拉了一遍,王清太突然看见小贵子卖的那几枝绢花,眼前一亮,拿起来嘴里“咋”了一声,“这是哪来的?”
没等王文敏掌柜,小贵子一个鬼笑:“老掌柜的,您好眼力!这是掌柜的给大姨买的绢花,好歹出门一趟,给您的是烟嘴儿。”
孙氏媳妇一听丈夫买了东西送给自己,红脸微笑过来,擦擦手,失声道:“好精致的花!”接过来左右看看,又瞥了眼丈夫,笑笑:“我、我戴合适嘛?”
“大姨,您感觉去试试呗,掌柜的说了,出门一趟,得给你大姨买两件小玩意儿,到哪儿也得想着您!”
“你这孩子,小孩子家家,知道得不少!”一脸绯红的孙氏拿了两朵花进了西屋,打扮去了。
王文敏笑着给小贵子一指头:“小鬼头,再捣鬼,看我怎么罚你!爸、爸?”见王清太仿佛回忆着什么,王文敏有些疑惑。
“没什么。”王清太摸摸花白胡子:“这花可不是凡品,我仿佛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你瞧,这缠丝、这手艺、这布局、这镶边儿。定然不是外头匠人做的!好像是内廷花式。在哪儿见过呢?”
陷入回忆的王老爷子一说,小贵子立马儿不自在,俩眼珠子咕噜噜乱转,赶紧捧着大包袱:“老掌柜的,您老瞧瞧,这儿还一包袱宝贝呢!”
“宝贝?”王清太看看王文敏,俩人又把年轻旗人脏兮兮包袱打开,好家伙,里头琳琅满目散珠碎玉看得老爷子一怔:“这都是些什么?你们俩这是包圆儿了啊!”
“爸,这就是昨晚那个年轻旗人手里的东西,价不高,不到40块,还是个碰瓷的小子,您瞅瞅,有合您眼的没?”
王清太慢悠悠拿起一个如意头,失声笑了:“你俩难不成买了包东西,自己下街摆摊儿去了。不介,你们自己瞧瞧,这路货,可不是咱们坐商收的。”
说得王文敏、小贵子俩人霎时变了大红脸。可王清太划拉着这堆玩意儿,越看,脸色越肃然,小烟袋锅子里的烟也咕噜咕噜冒地厉害,显见他心里激动。
“这、这都不是一般的玩意儿呐!”王清太一手托着块如意柄、一手捏着串念珠。
“你们这是遇上哪家的败家子啦?难得!”一听难得,王文敏谨慎问:“爸,您看着还成?”
“还成?文敏,你小子真有点福气!你瞧,这柄青玉如意,虽说断成三截了,可对上缝儿细看,这可是嘉庆爷五十万寿,曹中堂进贡的贺礼!这玉,也是密尔岱玉,嘉庆朝不如乾隆朝豪富,只因白莲教反叛朝廷,闹得天下大乱,乾隆爷临驾崩也没看见红旗报捷,一直到嘉庆九年,朝廷耗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平大乱,嘉庆爷那当儿,又厌恶乾隆爷晚年好大喜功奢侈糜烂,下旨不许进贡如意,断了西域岁贡宝玉,因而嘉庆一朝的如意比乾隆朝少了许多。这柄虽说断成三截,可品相还有,瞧着,请你马大爷找人给裂缝处粘合,包上三道金箍,上千不大好说,五六百大洋能卖出去。”
“五六百?!”王文敏小贵子异口同声惊呼。昨晚看见这断如意,他心里就有了成算,三截玉,如意头让玉匠雕个玉佩、玉带头捂的,如意柄雕个青玉镇尺,如意尾做个镶嵌物件,怎么着也能卖个一二百大洋,今儿听老爷子一说,更是技高一筹,做个金镶玉如意,不仅弥补了如意的断裂,还能金玉辉映,这种金玉如意,可是民国大员们结婚喜庆顶时兴的东西!
王清太一笑,没在意儿子的惊讶,姜还是老的辣,指点道:“那几枝双眼、三眼花翎不值什么,不是翎子张的手艺;边上那个鼻烟壶看着是内廷套烧玻璃的,其实是外头匠人们仿的,料子不对,底子不透,色儿也混;帽筒是道光的官窑,也就三五十大洋,还有冲,不值几个;那件掐丝珐琅小瓶是内廷工艺,可惜也有残,漆盒不好,是福建的闽漆,还不是雕漆,掉了色也就罢了。那些金银戒指呢,都是小小不然的,只是这堆散珠碎玉。你们瞧!”
王清太捏着缺了半块佛头的念珠道:“这是青金石念珠,配的珊瑚佛头,看料子,大概齐是乾隆、嘉庆时的玩意儿,换个佛头,打理一遍,配个紫檀小匣,能值个百八十块。只是有几颗珠子有冲,也就这个价。咦?那是什么?”
正当王文敏对老爷子眼力大为佩服、小贵子瞪大眼小学生似得恭恭敬敬听得津津有味,王老爷子猛然拿起包袱最里头一个木盒子,一上手顿时两眼冒光,脸色青红不定,苶呆呆傻了………………
注释:褡裢,一种长方形口袋,中间开口,两头缝合,一般挂在腰带上或搭在肩上,老年间出远门或出门做买卖的客商经常背着这种口袋,方便装东西。
老北京话 捂的,就是“啥的”,故事里王文敏想法,如意头雕个玉佩玉带头“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