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敏一脑袋懵懂,看了半天场子里的交易买卖,真跟天津古玩买卖绝然不同,看来自己是孤陋寡闻喽。
王掌柜正听二人说的热闹,不远处一位40多岁高个儿的爷,丰额俊眉,瞧着有些眼
熟,一身团花大褂、礼帽皮鞋,后边跟着个小伙计,正跟小摊主说着什么,一眼瞅见了
小茶馆里的张丰财,拱手举了举,点头微笑,气度风采着实非凡。
稳坐着的张掌柜赶紧起身抱拳回礼,那双小眼满露精光,笑的嘴快咧到腮帮子上了。
落了座,王文敏问:“老哥,那位爷是?”
“贤弟,你啊,怎么连他也不认得?除了岳掌柜、梁掌柜的铺子,就数荣宝斋和人家的红火喽。”张掌柜一脸羡慕。
郑二爷赶紧凑过来,笑嘻嘻介绍:“他是保德堂的大掌柜,大号李有德,人家是书画
古玩世家,老爷子中过举人呢。家里从前清就供应各部院用纸,说是南纸店吧,也经营
古玩书画,两挎着。后来大清国没了,人家又靠上了北洋各衙门,光每年官府采办的纸
张笔墨,就是一大笔银子!那钱,赚得海啦!”两眼瞪得溜圆的二爷看见一座金山似得
夸耀。
“那是一节,贤弟,你才来不久,你们铺子老掌柜在的时候,李掌柜的父亲常去你们铺子坐坐。他的名头还在其次,其实你保不齐听说过他姐夫,四九城老少爷们无人不知大名鼎鼎的南城门神:孙德胜孙老爷!”
听了张丰财的话,王文敏尴尬笑笑,这些乱如麻的人事和典故,除了他爸爸在家念叨
过,他可没怎么入耳,如今看来,想在京城做好生意,着实该多听听老几位的闲话。
“那是!孙德胜孙老爷,人家是光绪爷的亲阿玛、老醇王七爷看中的,听我爷爷说………………”三人正说的热闹,就见远处一位爷,仿佛瞧见了张丰财,嘴里叫到:
“我说张掌柜的!有礼了,今儿闲在啊!来瞧瞧行市?”
一声高叫,也不管周围多少人,王文敏皱眉心想——这是谁啊,在这儿大喊大嚷的?
张丰财、郑二爷听出来了,都脸带古怪的笑容朝附近瞭望,王文敏转脸一看,差点笑喷了。
只见走过来这位爷,打扮的那叫一个富贵逼人!
走过来这位爷一身绛红色江绸大褂、外罩了十三太保银灰掐金边的坎肩,一色镀金疙瘩扣,一条春绿色浅绣玲珑裤子,脚下却是一双厚底子的铮亮的西洋大皮鞋,头上戴了一
顶崭新的礼帽。身上零碎地溜达啦不少:左手中指戴着一枚赤金嵌钻石戒指,上头火油
钻足有绿豆大小,晃人眼目。右手大拇指上,戴了只碧玉扳指,食指上还套了一只白玉
指环。胸前纽扣上挂着赤金大表链子,黄灿灿,露出半截的腰带上,挂了不少京绣八
件,全是五彩平金打籽,什么眼镜套、扇套、玉佩、烟壶套、表套、金环,一走路,全身的零碎儿响个不停。头上,是一顶崭新的礼帽,脖子下头,当啷着墨晶大眼镜子,这
都什么天了,他右手还摇晃着一柄古色古香的斑竹折扇,晃着膀子、迈着方步、大摇大
摆朝这边走过来。
这腔调、这做派,不中不西不土不洋,说富贵吧,可太过了;说穷装吧,王文敏仔细看
看,他身上的东西都是真的,可穿戴,像20年前清末八旗贵胄似得,那派头,真比王爷
贝勒还他娘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王爷出朝喽!
王文敏听老爹说过,北京大爷的爷劲儿十足,来了这多少日子,今儿才算真见识到了。
这位爷由远而近,一面走,嘴里还念叨个不停:“您说,咱们多少日子没见了?上
回,就、就在六爷府上听堂会,我的提调官儿,您不是也去了?他懂个屁的戏啊,想
当年,我在颐和园陪老佛爷听戏,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呢!郑二,赶紧给张掌柜的换茶
啊,吆,旁边还有一位,看着眼生,张掌柜的,这位是………………。”
那张嘴,简直跟德意志机关炮似得突突突突响个不停,满场子没别人,就听见他一人
在那里嘚嘚。
近前来,王文敏跟张掌柜的站起身,才看清那人的脸:一张黑黢黢满是横肉的四方胖
脸,大蒜鼻子蛤蟆嘴,抹子眉、大驴眼立睖着,好像谁欠了他100大洋似得,撇着嘴皮
里阳秋笑的渗人,看见两位掌柜的起身,他那方步,故意慢了,仰着脸往茶馆走。
也不知怎么那么寸劲儿,刚走了几步,这位爷一脚就踩上茶馆外头那个摆了个扫帚摊
子上,蹲在地下好似假寐的中年汉子,正昏昏欲睡,哐啷一声,一摞碗光绪窑的青花碗
让华服大爷给踩了个粉碎!
王文敏、张丰财和郑二爷来不及惊呼,方才蹲在地下的中年汉子慢慢站起来了,稳了
稳头上破旧的大沿草帽,也不看他,伸手先把短柄扫帚拾起来吹吹,面无表情稳稳说:
“这位爷,您踩了我的摊。”
刚才还皮笑肉不笑的华服大爷顿时炸了毛,四方黑胖大脸拉的跟长白山一样,大驴眼
一瞪,张嘴就骂:“我草你妈!你个小妹妹儿养的崽子,你他妈没长眼啊!摆摊摆在大
爷脚底下,还我踩了你的摊?!就你这小屁摊子,够爷们喝碗茶的嘛?!还敢犟嘴!我
他妈让你说!”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使出牛劲,抬腿狠狠把汉子摊上摆的瓷器小玩意跺
了个粉粉碎!
本来宁静的串货场里,好像闯进一头野猪,搅闹了大家的生意,此刻,爱看热闹的众
人都伸着脖子往这儿瞧,有些起哄架秧子的,生怕事儿闹不大,还在一边叫好:好!四
爷不发威,敢拿四爷当病猫啊!
“四爷,别含糊!给他来个德合勒!干他丫的!”
“妈的,敢挡四爷的道儿,不想活了,四爷别给他留面子!”
这老少爷们可就围过来了,还有些胆小怕事的,知道要出事,纷纷打包收拾东西,赶
紧走人。有些个琉璃厂的老人,就在一旁嚷嚷着劝:“四爷,别跟乡下人一般见识,消
消火您呐!”
“嗨!我说那位汉子,赶紧给四爷陪个不是,四爷宰相肚里能撑船,高高手就过去了!赶紧的!”
正是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看热闹的、骂的、劝的、故作深沉的、偷笑的,乱麻纷纷沸反盈天。
这位被称为四爷的,果然是位北京大爷,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的脾气,人群越叫好、
越架弄,这位爷越趾高气扬,跳大神似得踩着地下的碎瓷片子,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
“我叫你犟嘴,小妹妹养的!你他妈知道大爷的一双脚都让你咯疼了!你这一地东西,
也值不了仨瓜俩枣,还在大爷面前充大个儿的!爷一双英吉利皮鞋,就值50大洋!”
王文敏见华服大爷这么仗势欺人,顿时怒火中烧,撇撇故作深沉的张丰财和瑟瑟发抖
的郑二爷,火冒三丈,就要冲出去,被张丰财一把拉住,张掌柜抿嘴摇摇头示意他往下
看。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