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那时候朝廷毕竟有些正经事儿,可现而今呢?听说连袁慰廷这种首鼠两端不学无术的人,都要升大军机,入主军机处喽,而那位领班军机大臣,福王爷,更是颟顸贪婪到了极点,卖官鬻爵、贪婪无耻,竟然在荣中堂身后,升了首席军机大臣!老佛爷还用他主持新政!真是引狼入室,把咸鱼放在猫食盆里,这新政能搞成什么样子,真真不可问喽…………
母亲临走塞给他一张纸条,说是拜佛抽签得来的,孙玉宸看了,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是一首五言绝句——
游人杜陵北。 送客汉川东。
无论去与住。 俱是一飘蓬。
秋鬓含霜白。 衰颜倚酒红。
别有相思处。 啼乌杂夜风。
这首诗,在孙玉宸记忆力,仿佛是隋唐时期哪位帝王所作,当时因情况紧急,来不及细细思量,要是手头有部《文苑英华》就好了,不过诗意并不好,可也坏不到哪里去。
具他想,母亲也略懂些文墨,必然是看了游人、送客和衰颜等等,觉得诗意大不吉利,才心里惴惴不安,说了那一席要诀别的话。
但细细思量起来,这首诗应该送朋友远别,游历远方所作表现自己离愁别绪和深深怀念之意,按诗里的说法,并没有什么生死别离。
所以,想了半天,孙玉宸并不觉得此行有什么生死攸关,反而跟他的心情有些相同,于是便稳住了心神。
赵小姐送来的东西里,除了金银细软和吃食衣物,倒是什么信也没有,但此处无声胜有声,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更表达了赵小姐的一番心意吧。
正胡思乱想着,孙玉宸已然过了两条大街,前头街口上,里外三层围着一堆人,正在看什么热闹,孙玉宸平时不爱凑热闹,今天却站住了,他身材高挺,踮脚往里一看,不由得“咦”的出了声。
原来,街边嘻嘻哈哈的人群里,躺着一个老道士,看起来60开外了,全身穿着补丁摞补丁、脏的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道袍,光脚穿着一双前后漏洞的破云履,脚趾头还漏在外头,腰间系着条草绳子,头上挽着个凌乱的道士样式的发髻,别了个小草棍儿,胡须、头发原本是花白的,可脏的乌突突,简直像个灶王爷。看脸上,连心事重重的孙玉宸都禁不住乐了————道士脸上皱纹缕缕,眉眼看不出来,上头都是泥垢和灰土,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过手脸了,厚的能搓洗下多少斤油泥,手上也是灰一道、黑一道,油乎乎的不知沾了什么。
更可笑的是,道士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根半人高黑乎乎粗圆的木棍子,想必是他的拐棍,四仰八叉的躺在街上,呼噜噜打着呼噜,看起来睡得挺香。
一群闲汉和看热闹的人,都挤在近处指指点点,嘻嘻哈哈说着什么。几个有年纪的老汉看不过去,赶紧去附近店铺,说好话,端来了热茶和热水,给老道士喝,有的热心人,还跑去买了几个烧饼和热糕,用纸包了放在老道士身边。
端着碗的老汉捂着鼻子,被道士身上的酒、屁臭气和身上的气味熏得要吐,扶着道士要喂水,谁知道老道士牙关紧闭,有的人就说“老人家,别灌水了,看看他是不是有啥毛病?病倒在这里?”
老汉摸摸道士的头,确实有些烫。众人一听说烫,都吓得撤步躲开,扩大了一圈。那老汉扔了碗跑出去远远的,找地方洗手去喽。
因为这里虽是大江北岸,可历年来,潮湿之气深重,跟大运河离得近,春夏之际,最容易犯时疫,也叫瘟疫,又因为离淮河也近,一旦淮河泛滥,便成了黄水滔滔之地,过了水,必然要发生大规模的瘟疫,先是头疼咳嗽,接着便是上吐下泻高热不退,最后一命呜呼。
这种病在淮安一带,往北边直到徐州府,那是令人谈虎色变的病症,每次瘟疫,都得死伤十几万百姓!光绪初年淮河发大水,水后瘟疫,朝廷救援的及时,还病死了数万人,这时正好春夏之交,当街的百姓一听这话,当然害怕了。
孙玉宸倒是满不在乎,他在舅爷爷家自学了数年医书,虽说临床上没有大锻炼,不过,什么七诊八法都背的滚瓜烂熟,回家几天给自己家仆人看过几个,不料都是几剂药下去,都痊愈了,看老道士十分可怜,又听说是个外乡人,想想跟自己命运相同,便起了恻隐之心。
一群人看孙玉宸稳稳当当走到道士身边蹲下,立即有几个好心人提醒:”那位公子!别动他!看来是犯了老道时疫!我们这儿就怕这个呢!救不得!小心把病气过到你身上!一会儿报了官府,只能扔出城去!“
有几个嚷嚷着作势要拉孙玉宸。
孙玉宸神态安详,不紧不慢伸手搭在道士左手的脉上,深思一会儿,又换了右手……
”咦?!“
孙玉宸发觉,这道士脉象很怪!心、肝、肾的脉象宏大沉稳、张弛有度、不滑不浮、不涩不滞,跟个小伙子似得,不过肺有些受凉而已,昏昏大睡,不过是喝多了酒而已。
诊脉完,孙玉宸笑了”诸位父老!这道士没有得什么瘟疫,是大醉受了点风寒,不碍事的,哪位老哥帮个忙,我的店房就在不远,搬到我店房里,三剂药就好!“
众人见这小伙子俊秀不凡,神态安详中带着浩然正气,都从狐疑变成了啧啧称赞”看看人家,多热心!“
”谁说不是!这么年轻就是个先生喽!我看,保管没啥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谁救不是救,这道士虽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咱们也得多积点阴德不是?这位年轻先生,您说,把他抬到哪里?我们出力!“
要说那时节,真是民风淳朴,温厚善良,虽然都是普通百姓,可都敬天仁爱,几个老汉便指挥着年轻人,也不嫌弃肮脏,七手八脚抬着老道士,跟在孙玉宸后面,回了店铺。
在一群百姓的啧啧称赞中,孙玉宸觉得自己心情大好,或许,这就是做好事的感觉。
那道士被一群人抬着,睡得昏天黑地,还是紧握着那根木棒子。众人到了客店,老板一见有些皱眉”大爷,不是小的没良心,可这店里住了这么多客人,这道士又身份不明,万一………………。“
孙玉宸淡然一笑:“老板,无妨的,就算在我的账上,我和仆人是一间房,再开一间吧,用什么东西,还得麻烦你店里的小二哥给跑跑腿。”
老板一听有生意,便默许了,又听父老说孙玉宸是位先生,会看病,立即换了一副嘴脸,赶紧收拾了一间上房,让孙玉宸和孙安住,道士住孙玉宸原来那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