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已添黄、兔早迎霜,伤心辞汉主,携手上河梁!一步步、一回头,走过宫墙。绕转回廊,看月色昏黄,下绿纱窗,恁不得高烧银烛照红妆!”
一字一顿,像一只只微小的飞虫从他嘴里飞出,又展展翅膀,飞了回去。
莲老板轻移莲步,做式袅袅转身,陡然发了高音“说什么大王不当恋王嫱?呜…………!怎禁他临去他乡也回头望!哪堪这漫天风雪旌节影悠扬,动关山鼓角声悲壮!”
下面忽然有人开始鼓掌,混混沌沌 暴风骤雨,渐渐得竟有些疯狂得意思,被《汉宫秋》中,国仇家恨的王昭君被迫远嫁匈奴的往事和那些痛斥当道大佬的词曲,很容易令人想到现在的小日本子侵华的动作。
不少阔太太和商人,听得眼圈直红,只是那些没心没肺的高级大佬,还随着拍子敲打着手,很内行的样子。
他们,为了听戏,当然连脸皮都不要了。
可是,轰然鼓掌声中,坐在首位的章密,冷冷盯着台上的莲老板,嘴唇抽动了几下,没做声。
后头,是一出老生名戏《击鼓骂曹》
正当大家伙儿谈论着莲老板《汉宫秋》里的汉元帝演的实在好。
曲调开始了,只见莲老板又换了祢衡的行头,醉歪歪出来,唱了起来,起初,大家都没听出什么,可到了后头,只见醉蒙蒙的祢衡突然指定了台下的章密,张嘴唱了出来,把台上的曹操,也吓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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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帝皇爷坐九朝。
后来出了奸曹操,
上欺天子下压群僚。
有心替主把贼扫,
手中缺少杀人刀!
……………………。
下席坐了奸曹操,
上席文武众群僚。
狗奸贼传令如山倒,
舍死忘生在今朝。
元旦节与贼个不详兆,
假装疯迷耍耍奸曹操。
我把青衣来脱掉,
…………………………。
奸贼把话错来讲,
无水怎把蛟龙藏?
卖祖忘宗偷献宝!
衣冠畜类坐当朝!
鼓打一通天地响,
鼓打二通振朝纲。
鼓打三通扫奸党,
鼓打四通国泰康。
鼓发一阵连声响,
老奸贼!管教你…………。死无下场
“啊?!怎么改词儿了?!”底下众人纷纷议论,不知所以然。有些首席的听出话中有话的,再看老汉奸章密,白润的容长脸,气的三尸神暴跳,满头热汗二目狰狞,知道坏了!胆小的,赶紧纷纷退席,而远处不知道的,还以为莲老板临场发挥呢,轰然叫起了好!
辉煌的灯光锣鼓下,莲老板好似真成了祢衡!单手指定了台下的章密,脸也不转,那念白说的又急又快又狠又辣,字字句句如刀似剑般穿透他的胸膛。
“ 哈哈!满朝中你们这些狗豺狼们都结成党,普天下赤子苍生在水火之中。老奸贼你午夜要清思能无愧么!你死后何颜见先帝如何去见祖宗!呸!我今朝要口龙泉把奸贼斩,骂奸贼哪怕我是身遭万刃鼎镬油烹,俺铁铮铮含笑赴泉台,博一个名标青史、虽死犹生万古流芳!”
最后这几句,变了京韵大鼓的词儿,要说,琴师是位高手,那二胡拉的风雨不透,连这现编的词儿也托上去了!
满座顿时肃然寂静…………。气恼的、尴尬的、羞愧的、难堪的形形色色不一而同,连台下最老的那位足有80多岁的前清遗老汉奸,都白胡子撅撅着,脸色惨白跟死了一样……。
啪!章密气的五官挪移两眼惊怖,腮帮子上的肉鸡啄米似的剧烈抖动着,再也没了方才的风采,一拍桌子,跟周围的保镖怒吼着:“妈的!你们都是死人啊没看见这下贱戏子骂我呢?!给我往死里打!”
就这么着,虽然日本人没听出什么,可章密这个深通戏文的老汉奸,指挥打手,把莲老板活活打死了.......
戏班子也被汉奸们查封,莲老板临死,把东城小院的东西分给大家,让大家自寻活路去,只把这件40年前就要送给孙德胜的宝剑,托付给了三个最喜爱的徒弟,让他们送来孙家……
孙德胜听了,沉默很久,突然站起来,捂着胸口哇的声吐出口鲜血!
“呃………………快,快去…………。去保德斋给你舅舅送个信儿,我……。我要给莲老板,出大丧!”
众人看孙老爷子如此,都吓得忙乱,要给他找大夫去,可孙德胜使劲擦擦嘴,沉重的闭了眼:“快去!我不要紧,这是急痛攻心…………恩祥,去给我端碗酒来……。快去…………”
刹那间,孙老爷子仿佛老了十岁,抚摸着这柄镶金嵌宝的利剑,仰天长叹、泪如雨下…………
尽管日本人和汉奸们使劲封锁消息,可莲老板登台大骂汉奸被打致死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来莲老板家里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认识的,不认识的,四九城凡是听过他的戏的,不少胆小的,趁着天黑,也偷偷摸摸送来了挽联………………
出殡那天,孙德胜、李有德请了当年给吴大帅办过丧礼的大盛杠房来操办,用的是前清一品大员的大丧礼节,大盛杠房64名穿校尉服色、戴金顶凉帽强壮的杠夫,站在莲老板那口描金的杉木大棺材周围,棺材上头罩着大红金线寸蟒缎的棺材罩。他没有后代,由莫战代替大孝子,打灵幡儿,柱子代二孝子摔盆哭丧,莲老板的几个嫡系弟子代行家人礼跪叩宾客,孙德胜托着那柄宝剑由李有德扶着,一步一泪,孙家老二叫来不少徒弟帮忙,后头也跟着莲老板的不少徒弟们和戏迷。
“梆!”只见门口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全副六品官服凉帽,手拿一对枣红色铁力木的响尺敲了一声,院子里外顿时鼓乐齐鸣,和尚、老道和喇嘛各类诵经和礼乐霎时达到了高丨潮丨,足足有十几分钟不停歇。
“梆梆梆梆…………”又几声梆子声响,杠夫们像得了信号,棺材上肩膀。这位手执响尺的耄耋老人,就是四九城闻名遐迩,当年给老佛爷和光绪爷出殡敲过响尺,一路扈从到东陵、西陵安葬的响尺刘,身上也有6品官衔,是孙老爷子亲自从通州请回来的大拿。
“起!孝子们外头伺候着!”另一位胖大魁梧的老人,红光满面,声音洪亮,也是七品服色,丝毫不乱指挥着里里外外忙活的众人分开两侧排列,钟鼓云锣换了乐声,外头吹起了“呜、呜”响亮的号声。这位吴大爷就是原先内务府掌仪司的司员,对满汉大丧礼仪程序门清儿,民国后,专门为遗老和八旗贵胄、大宅门富豪们当差事,已然退养在家多年,抹不过孙老爷子的面子,也被请了过来。
莫战举着灵幡在外接引,柱子全身素缟,倒退着出门,在大门口跪候。
“本家大爷举幡引路!本家二爷请盆子!”
随着一声高喊,莫战赶忙跪下,跟柱子扶着灵幡招了招,后头一人在地下摆了块包了黄纸的大青砖,递过一个钻了眼儿的瓦盆子。
哗!一声脆响,柱子举着瓦盆狠狠砸在大青砖上,摔了个粉碎,司仪吴大爷高喊:“举哀!”
响尺刘又是一阵缓缓的响尺梆子声,顿时,在场的老少爷们和莲老板的徒弟嚎啕大哭,杠夫们抬着描金杉木大棺材,四平八稳的出了胡同,直奔大街。
好家伙!胡同口挤满了人,摆满了从吉祥扎纸铺买来的各色纸活儿——家具、鞍马、车辆、衣服、童男童女乃至于莲老板生前用过的茶壶茶碗、笔墨纸砚和各色文玩首饰、珍藏古董、玉器陈设,全是用各色纸张扎糊出来,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不仔细看,跟真的一模一样,一一摆在纸扎的小轿子里,前后俩人抬着,足有2里地远。
队伍前头,是杠房请来老北平最全的礼仪执事,金瓜钺斧朝天蹬、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还有各色的灵幡、灵帐、旌旗、鼓乐,足足60多对,各色的旌旗伞盖在风中猎猎发抖。
前头引灵的是孙家二爷,撒纸钱的是一撮毛的大弟子,那一串纸钱朝天一撒,足有二丈多高,飘飘洒洒飞舞扬扬,煞是惊人…………。
路上有人问:这是谁的殡?怎么这么大气派!连孙老爷子都送?
旁边有人嘀咕:“您呐太迷糊了!还有谁?这是莲老板呐!孙老爷子,是他义兄啊!40多年前,谁不知道四九城闻名的莲老板跟潘学士那档子事儿!今儿…………让老汉奸给打死啦!”
“那…………。那我得送送!”
沿途,不断有人悄无声息而又毅然地加入到送殡的队伍里,从东城到南城,老少爷们儿和不少的戏迷,死寂而肃穆的跟着棺材,慢慢行走…………。
队伍,越走越长,遇上不少店铺商家,一听说是莲老板的殡,赶紧派人端出小桌放在棺材前头,举杯撒酒路祭。
莲老板的丧葬,辉煌而夺目,老北平人仿佛突然不怕侵略者的暴行,一路走来。
在孙德胜亲自选,跟李有德一起为莲老板买的墓地里,李有德拿出二胡拉起了弦儿,孙德胜提着气,悲怆苍茫得唱了整整一出的《击鼓骂曹》。
那些被点火焚烧的彩纸扎起来的活计,在阴霾的天空下,浓烟滚滚、烈火熊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