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明永乐六年五月,郑和、王景弘和侯显奉诏封赐过苏禄岛东王巴都葛叭哈剌、西王麻哈喇叱葛麻丁、峒王巴都葛巴剌卜和古麻剌朗国王斡剌义亦敦奔后继续在汪洋大海中劈波斩浪,径奔爪哇而来。
这一日,船队抵近婆罗洲,其时天光大好,微波不兴,竟是一个难得的风平浪静的好日子。郑和、王景弘和侯显望着远处的潋滟水色顿觉心旷神怡,一时兴起,俱都围坐在“大福号”官厅里的桌案前烹茶品茗高谈阔论,郑和和王景弘甚至还摊开一幅围棋棋盘,兴致勃勃地对弈厮杀起来,侯显也居中而坐观战作判。
三人正在兴头上,忽然听到临近船中传来一阵鼓噪。王景弘站起身来踱到舷窗旁向外瞭了几眼,回头坐到桌旁一边投出一子,一边皱着双眉摇头叹曰:“哼!庄敬这个厮货竟是越来越不成体统,居然纵着一班锦衣卫力士围坐在甲板上猜枚赌酒,三保须得管教一番。”
郑和听罢哑口失笑,张嘴说道:“贵通不说自家在此纹枰手谈,反要怪罪锦衣卫逍遥快活,难不成真个要‘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文武之道有张有弛。这班锦衣卫平日里上到岸上便要四处侦缉建文行踪,确乎累成了狗,得着闲暇略微宽泛一下也不为大过,只是若要饮酒却断断不可。”
说到这里,郑和对着侍立在官厅门外的甲士喝道:“命号手传令,准锦衣卫诸军小赌怡情,然不可放纵,更不得饮酒,违令者但行军法无赦。”
号手得令,顷刻间便吹响号角,不一会儿,几条临近大船上锦衣卫的鼓噪声便渐渐小了下去。
王景弘一边再投一子一边咧嘴叹道:“却说这班锦衣卫侦事探子索拿建文倒也尽心戮力,为何时至今日竟是连个毫毛也未曾寻到,难不成这建文果真是上了天、入了地?老侯啊,你见多识广,可能给咱家譬解譬解?”
侯显微笑着瞥了王景弘一眼,嘴里揶揄道:“贵通休要取笑咱家,同师父相较,谁敢自称‘见多识广’?依着咱家忖度,这汪洋大海上巨浪滔天,建文即便是有心出逃,恐怕也难得生天矣!”
郑和一边回了王景弘一子,一边接口说道:“无论如何,建文终究还是 /高/皇/帝嫡脉,若是果真遭遇不幸,怕是 /高/皇/帝九泉之下亦要泣血矣!罢了,作为臣下,我等只可尽人事,至于寻到寻不到,还是全赖老天爷做主吧!”
王景弘叹了一口气,悄声说道:“其实,咱家倒是盼着建文上天入地呢!若是果真被我等寻到,这场风波只怕势必滔天。”
郑和和侯显对视一眼,同样悄声回道:“贵通,此言只可神会,出口便是种祸,今后切莫谈起。”
侯显也伸出双手轻轻拍了拍郑、王二人的肩膀,深深点了点头。
王景弘再投一子,顺势改了话题:“三保,这个庄敬桀骜不驯,前番回朝,你如何不向纪大人譬说一番,请他换人了账?”
郑和哼了一声,摇头说道:“你如何便知咱家未曾求过纪大人?可纪大人于庄敬似乎甚是厌憎,只回了咱家一句‘用生莫如用熟’便搪塞过去,咱家再说庄敬种种无状,纪大人干脆直言‘若其再行不端即军法从事,该打便打,当斩则斩’,你让咱家如何接话?”
侯显听罢冷笑一声,用手指扣了扣桌案接口说道:“唉!犯上之人总是不受待见,看来这个庄敬恰似狗皮膏药,纪大人好歹揭了下来,岂可重新粘上?不过,好在他说了一句‘该打便打,当斩则斩’,若是庄敬再敢放肆,三保果真治他军法就是,何必顾三顾四?”
郑和却微微摆手,然后苦笑着用手指弹了弹棋盘,抬头对侯显和王景弘说道:“二位兄弟,纪大人话虽如此,可咱家若是当真斩了庄敬总有打狗不看主人之嫌,纪大人心里未必称意。再者说,这班锦衣卫为何却要随我出洋?缉拿建文是也。若是建文未曾拿到,咱家反倒把侦事头子给宰了,应景时被人奏上一本,攀诬咱家与建文暗通款曲,以杀庄敬而灭口,咱家可就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侯、王二人听到郑和如此说话禁不住悚然大惊,细细咂摸一番后又如醍醐灌顶一般恍然大悟,不由得开口惊道:“呀呀!可不是吗,我等竟未想到此处,还是三保思虑周详矣!如此说来,庄敬这贴臭膏药着实不可轻易揭下。”
郑和叹了一口气郁郁说道:“朝中百官杯葛日久,表面看去和风细雨,内里实则凶险万分,锦衣卫又深受皇爷器重,现下连师父尚且抱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我等又何必多事?依着咱家,除非庄敬骄纵太过,我等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且得过且过是了。”
王景弘恨道:“哼!我等天/朝就是‘窝里斗’、‘莫须有’这一宗脾性真真让人深恶痛绝,凡事总要逼着各人瞻前顾后,左顾右盼,烦煞人也。”
侯显本是藏人,本来是个直筒子,向来心直口快,但是自从跟了道衍并替他做下许多不可言说的勾当之后竟自历练得圆滑深沉胸有城府。听到王景弘发出几句牢骚后,他赶忙拉了拉王景弘的衣袖,嘴里劝道:“贵通,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还是少说几句为妙。”
郑和微微颔首,冲着侯显点手说道:“老侯素来沉默寡言,原来竟是守了‘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一句箴言,咱家深以为是,受教矣!”
此后,三人心照不宣地变了话题,无非是些西洋怪事、风土人情之类,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