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弘听他说起侯忠油然想起一声“老匹夫”,不禁捂着肚皮大笑不止,窘得侯显哭丧着脸唉声叹气,嘴里骂道:“咱家初始看他孤苦伶仃甚是可怜,一时心软听了哈立麻上师的法旨将他收为义子,谁成想竟是收了一个祖宗,整日价惹是生非不得消停。咱家原本欲要将他带上船来历练历练,没想到袁珙大师居然似割了自己心头肉一般抵死不允,虎着脸告诉咱家:‘你家忠儿此生和你一样,俱是劳碌奔波的命。你且让他守在老夫身边过几天好日子,待老夫归天之后再差遣他也不迟。’咱家就纳罕了,这个兔崽子咋就和袁珙大师对上脾气了呢?”
郑和又是一阵大笑,然后对着侯显正色说道:“侯兄啊,你且莫发脾气。依着咱家观之,袁珙大师火眼金睛向来不会看差,你家侯忠日后肯定大有出息。袁珙大师曾相咱家和贵通俱是漂泊命,咱家起初不信,现下方才心服口服。皇上钦命我等经略西洋,可不是竟要常年漂泊海上才是?袁珙大师乃是神相,绝然不会诓骗侯兄。而且,咱家看着忠儿虽然顽皮,然其天性却甚是淳朴,日后必成大器。”
王景弘也点头和道:“三保此言不错。忠儿不违心,不拘泥,心底澄澈,甚是难得。依咱家看,咱这兄弟三人的后辈当中,怕是唯有忠儿可担大任。”
侯显摇头苦笑,摆手谦道:“二位兄弟莫要夸他,咱家倒是庆幸未曾将他带上船来,否则依着他的性子还不得把天捅出窟窿来?只是咱家惑疑,袁珙大师到底相出了什么,为何谓之‘劳碌奔波命’呢?”
王景弘听到此说登时瞪起眼来,望着侯显急急问道:“然也,老侯何不请教大师矣?”
侯显愁眉苦脸地摇头回道:“咱家倒也问过袁珙大师,只是袁珙大师告我天机不可泄露。不过,袁珙大师告我此话时满眼是怜,害我忧思此儿命运多舛呀!”
王景弘听罢感叹说道:“唉!老侯适才还在抱怨忠儿不是,眨眼间就开始为其惦记前程,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郑和的心里却不由得一沉,但他到底持重,只顿了一顿便接口劝慰道:“侯兄莫忧,咱家思量着忠儿长大以后恐怕就似你我一般由着皇上驱策,哪里还得养尊处优?无妨,男儿多得历练乃是好事,否则哪得功名加身?况且,兴许大师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呢!”
说到“走眼”,侯显登时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左右看看确乎无人之后才对着二人低声说道:“别的相士或可走眼,袁珙大师却是铁定不会走眼的。我等本是生死弟兄,是以咱家有件秘事可私下传告二位,还请二位切莫外泄,否则我等不惟脱不得妄议之罪,甚且必将祸延九族,二位可能应得?”
郑、王二人见他神情便知此事干系重大,于是不约而同重重点头应道:“侯兄放心,我等断断不会外泄,否则愿遭天打雷劈。”
侯显仍不放心,站起身来走到各个舷窗前探头向外看了看,确认窗外无人后方才坐回二人身边轻声说道:“咱家尝闻,皇上立太子时尝于世子和汉王之间犹豫,盖因世子端重沉静,言行识度,颇受魏国公徐辉祖等拥戴;而汉王战功显赫,背后亦有淇国公丘福和驸马褻hong王宁等以作支撑。皇上委实难决,只可求问于袁珙大师。大师暗中相过世子和汉王后禀告皇上‘世子乃天子也’,再相过皇长孙后又曰‘此亦万岁天子也’。由是,世子方得晋位太子。”
虽然侯显不过寥寥数语,但郑、王二人长于深宫,皆知此乃抵死不可言说之宫闱绝密,若是传出去几可动摇朝廷根本,顷刻便会祸不旋踵,登时俱都倒吸一口凉气,对着侯显连连拱手道:“侯兄竟以此事告我,直是以命相托。此事止于此时此刻,我等绝然不敢再言。怪不得袁珙大师身为布衣居然连锦衣卫纪大人都要对他避让三舍,原来身后竟是拥立两代皇储之功,此举不惟可立我朝三代君王,亦可保其袁家三代兴旺,真旷世高人也!”
王景弘擦了擦头上冒出的冷汗,小心地向侯显追问道:“老侯,此事不会是你从师父那里听到的吧?”
侯显听完王景弘问话并未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冲着他眨了眨眼。郑和情知此等秘事只可出于师父口中,亦知侯显心下苦衷,于是马上提醒王景弘道:“贵通,此事干系天下,莫给师父种祸。”
其实,未及郑和说完,王景弘已然察觉到自己的唐突,是以立刻“啪”地拍了一记嘴巴,嘴里恨道:“三保教训的是,咱家适才失言了。二位放心,咱家自此死缄其口,再不言及此事便是。”
虽然俱是生死兄弟,但侯显此时亦悔冒然说出此事,于是赶紧转换话题说道:“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远忧。三保,贵通,你等出海飘摇虽然辛苦,然则却也开了眼界。咱家眼见你等在这吕宋岛上任事熟稔,想必来时定然做足了功课,现下可否将左近诸番诸般情势给咱家说教一二,也让咱家长长见识?”
郑、王二人听罢立时谦让,郑和笑道:“侯兄久侍师父身边,又曾深入西域迎请高僧,耳濡目染岂是我等可以比肩?侯兄才是见多识广,我等哪敢给侯兄说教?也罢,贵通,目下左右无事,莫如我等先说一段西洋情势,其后再向侯兄讨教一番西域趣闻,彼此既长见识,亦可消磨时间,如此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