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台上众人坐定之后,刑部尚书吕珍方才稳稳地走上牌楼在长条几案后面的太师椅上落座。他扫了几眼囚犯,然后抬起右手抓起案上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嘴里喝道:“来人,将囚犯押上刑台。”
衙役们听到堂官号令登时行动起来,纷纷打开囚车老鹰捉鸡一般将囚徒们拖下车子。此时,那些海匪早已魂飞天外失了往日威风,身子俱都软得面条也似,有些甚至已然眼睛发直口吐白沫,生生变成了活死肉,大小便流得满地都是,一身骚臭地任凭衙役们摆布着拖上了西侧牌楼。
因陈祖义的左腿已被打折,所以他是被几个壮汉挟持着架上东侧牌楼的。衙役们先是将他剥得一丝不挂,然后又将渔网披在他身上,最好才把他在“大”字形行刑架上绑缚结实,脑袋和四肢俱用铁环牢牢箍住。只要一声令下,刽子手便可以操起刀来根据渔网在他身上勒出的孔洞剜肉开剐。
这时的陈祖义已经气若游丝奄奄一息。自从被郑和活捉之后,他就被庄敬手下的锦衣卫力士押进了暗无天日的大船底舱,整日价被揍得不是三魂出窍,就是七魄离体。锦衣卫问了他无数问题,他也是问什么就说什么,特别是事关邱得用的一切,简直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直泻而下,很是痛快。可是每当锦衣卫问起陈海龙的去向时,他便闭紧了嘴巴,哪怕是被锦衣卫的老虎凳生生掰折了左腿也楞是熬刑硬挺,即便是昏死过去几次也坚不开口,若不是郑和严令不得夺他性命,庄敬直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投进海里喂鱼。
此时虽然已近正午,但还未到午时三刻,是以吕珍只是端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坐在他身后的郑和忖了一忖,起身走到吕珍身旁恭敬请道:“尚书大人,下官尚有一个不情之请,祈请大人成全。”
“喔?”吕珍撩开眼皮瞥了一眼,见是郑和,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客气应道:“哦,原来是郑大人。郑大人却有何请?只要不破规矩,本官当尽力周全。”
郑和赶忙向着吕珍拱手施礼,嘴里回道:“大人,下官与这陈祖义周旋良久,今日他就要伏刑,下官还想问他几句话,不知大人允否?”
“这…”,吕珍手捻长髯不禁踌躇,脸上显出为难之色,嘴里沉吟道:“郑大人此举…怕是有碍物议吧?”
“下官自知,是以谓之不情之请。若是大人为难,下官绝不强人所难。”郑和善解人意地再次向吕珍拱了拱手,转身就要退下。
对话间,吕珍的心里其实已经转了几个念头。他暗中思忖:这个郑和的品次虽然只是四品,但是在内官当中已然位极人臣,且又是皇上潜邸心腹,为了一个将死罪人拂了皇上左近红人的脸面无论如何不为上策。
想到这里,他立刻打定了主意,及时地伸出手去一把攥住了郑和的手腕,嘴里笑道:“郑大人想左了,本官岂有为难之处?其实本官乃是为了郑大人着想。郑大人尽知,官场之上惯有嚼舌之人无中生有,本官不过是唯恐小人惑言生事,给郑大人惹出烦乱才是。既然郑大人想见,莫如就由本官派人随同郑大人前往,事后亦可作证郑大人清白可好?”
郑和赶紧躬身施礼,嘴里谢道:“下官谢过尚书大人抬爱。大人如此措置甚为妥帖,下官全凭大人做主。”
吕珍微笑颔首,点手指过一个刑部主事吩咐道:“郑大人欲要刑前问讯陈祖义,你且随在郑大人身旁伺候着,防着罪囚污言秽上。”说完,他又对郑和嘱咐道:“郑大人,午时三刻将近,还请郑大人抓紧些个。若是耽误了时辰,本官可是着实担待不起。”
郑和立刻回道:“大人但请放心,下官决然不会让大人为难。”
说完之后,郑和对着吕珍再施一礼,然后便带着刑部主事踏上绑缚着陈祖义的刑台。来到其上,郑和打眼端详了几眼刑台陈设,眼见陈祖义身旁摆着一架木案,案上摊着一块毡布,毡布上整齐摆放着一溜儿刀具,有长有短,有尖有细,剜肉剔骨,各有所用。除此以外,木案上还摆着一坛烧酒和几个海碗,乃是刽子手洗刀所备。
在陈祖义的脚边还摆着一个血迹斑斑的木桶,内壁已经被鲜血染成了黑紫色,可想而知为何而设了。
走到陈祖义跟前,郑和又细细打量了这个海贼渠魁几眼。只见他全身上下已经被拷掠地血肉模糊,头发也被归拢在一起紧紧扎在行刑架上,整个脸面上满是过刑后留下的血痂,而牙齿已然被揍得全数脱落,嘴唇也肿胀得馒头也似,若不是喉结还在微微耸动,任谁也看不出他和死人有何异样。
郑和紧锁双眉轻轻叹了口气,对着陈祖义沉声问道:“陈祖义,天网恢恢,律法无情。俗话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今日下场全是你咎由自取。你大限将近,临刑之前可有何话说?”
听到郑和问话,萎顿不堪的陈祖义突地抽了抽面颊,将一直耷拉着的眼皮睁了睁,尽力眯起眼来瞭了郑和一眼,忽然咧了咧变形的嘴唇挤出一丝难看的讥笑,嘴里断续回道:“阉货,难为…你来给老子…送终…”
陈祖义话未说完,候在郑和身旁的刑部主事已经勃然大怒,嘴里喝道:“呔!大胆死囚,居然敢对上官无理。”
郑和赶忙对刑部主事摆了摆手,然后又对陈祖义说道:“陈祖义,既然你已死到临头,有话但说无妨。”
陈祖义艰难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咂了咂嘴继续说道:“老子毁在…邱得用和你等…这般阉货手里,死不…瞑目。老子即便是…变成了鬼…也要在奈何桥上…等着你等。”
郑和轻蔑地摇了摇头,对着陈祖义劝道:“陈祖义,如今强项无益,你还是给你的后人留几句话吧。若是事有凑巧,咱家一定给你带到。”
“哼!”陈祖义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闷哼,恨恨回道:“老子该说的…早就跟犬子说过了,你…休想从老子嘴里…探出犬子下落。你给老子…滚开,还是让老子…安安生生地…走吧!”
郑和定定地看了陈祖义几眼,太息说道:“唉!你虽冥顽不化,咱家却也认你是一条汉子。事到如今,咱家只好给你奉上两碗断头酒。但愿酒劲够大,可以给你稍解片刻苦痛,咱家也只能将就到这个地步了。”
说罢,他向刑部主事拱手请道:“还请贵主事做主,成全本官心意。”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下刑台,恰好听到远处的吕珍拍案大叫:“时辰已到,奉旨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