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明永乐二年四月,北平兀自尚有余寒,京师却已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四月初六日辰时不到,金陵城外去十里处接官亭周围已是旌旗招展,号带飘扬,十几座彩棚搭成一条长龙,上百顶官轿沿着官道树荫直排出里许,官道两侧大小官员纷纷蚁聚,轿夫差役挤作一团,叽叽喳喳,煞是热闹。
这种阵势附近百姓见过多次,知是“郊迎”,乃是皇上钦点百官专门出城迎接立有大功的位高权重者入城,便都聚拢在一起,远远躲着看热闹,相互之间俱在问询:
“陈哥,知道今个儿是谁来吗?”
“不知道呀!不过看这架势,肯定来头不小呀!”
“嗯!就这派头,起码得是个二品大员。”
……
时近隅中,一乘八人抬竹丝亮轿出现在北方官道上,前后只有十几个兵弁扈卫。那京师乃是帝都,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如过江之鲫,哪个出门不是前呼后拥,山摇地动?是以谁也没有将这抬寻常小轿放在眼里,只当是金陵治下哪个府县的蝇头小吏也来凑热闹、攀高枝,有些人还指手画脚,掩嘴取笑。
不经意间,那顶轿子踽踽而行,堪堪来到接官亭外十丈左右,走在前头的一个扈卫忽然止步,变戏法般扯开一面路旗,一行大字写得真切:
钦封僧录司左善世
一干人等还在盯着路旗懵懂愣怔,几个脑子转得快的已经乍然梦醒:天哪!今天郊迎的正主儿已然近在眼前了。刹那间,各个手忙脚乱整衣冠,你推我搡站班次,乱七八糟闹成一锅粥。
挤在远处的百姓看不真切,猛见官道上陡起变故俱是心生诧异,面面相觑:
“来了吗?”
“不会吧!没看见前队仪仗,也没听见开道锣鼓呀!”
“那咋就乱了呢?”
……
过了半晌,郊迎队伍方才站好,一位身长九尺、眉目分明、耳白过面、齿如编贝的太监越过众人,行如虎步,直趋向前,站在官道正中朗声宣示:“内官监太监郑和奉圣谕率百官人等恭迎太子少师、资善大夫、僧录司左善世姚广孝大人晋京。”
一时间,锣鼓齐鸣,鞭炮炸响,众人随声附和:“恭迎姚广孝大人晋京。”
听到郑和报出被迎官员的官讳,围观百姓满心疑惑:
“王兄,这僧录司左善世是个什么官呀?”
“不知道啊!没听说过。”
“我听说过,”一个老者叼着烟袋锅说:“礼部下面的一个冷僻衙门,是管和尚、尼姑的。”
“这官大吗?”
“大个屁,这左善世别说在礼部,就是在僧录司也就排个老三,上面还有正印、副印呢!”老者不屑地撇了撇嘴。
“我不信。你看,那郊迎的官儿里面不是还有礼部堂官李大人吗?哪有上司郊迎下属的?”
……
不惟百姓疑惑,就连各阶官员也暗中抱怨:那太子少师乃是朝廷“三孤”之一,官居从一品,便是资善大夫也是从二品职衔,这个正主儿却偏偏打出一个只比县官大出屁点的六品僧录司左善世旗号,分明是要出我等洋相呀!
抱怨归抱怨,可任谁也不敢说出口,因为大家都知道:普天之下,除了当今圣上,别说郊迎的这些官儿,便是那天潢贵胄、王侯将相见了这个正主儿也不敢缺礼半分,他可是皇上金口玉牙钦定的靖难第一功臣。
此时,只见轿帘挑开,一位长须飘拂、瘦骨嶙峋的光头老者身着一袭淄衣僧袍迈步而出,在郑和面前颤巍巍匍匐在地,一丝不苟地躬行三跪九叩首大礼:“臣姚广孝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经过旬日跋涉,道衍终于从北平来到了劫后余生的皇都金陵。
“圣躬安。”郑和先是挺身而立代天子受礼,然后赶忙俯身搀扶道衍:“弟子今日乃是奉旨公差,不便向师傅施私礼,待事后向师傅补过,祈请师傅赎罪。”
道衍苍声一笑,扶住郑和的手:“哈哈!为师自然晓理。听说皇上今年正月初一亲笔御书赐你‘郑’姓,此乃喜事,可喜可贺,为师恭喜你了。”
郑和连声称谢:“多谢恩师。皇上也请师傅复姓姚氏,赐名广孝,同喜同贺,弟子也恭喜师傅了。”
师徒二人寒暄已毕,郑和便向道衍引见郊迎各官儿。那些个官儿自然知道道衍的分量,借着机会人人献媚,个个逢迎,直恨不得认那老和尚作干爹。道衍却是无论官阶高低、身份贵贱,除了颔首微笑并在各人面前双手合十颂声佛号外再无他言。
将近小半个时辰,郑和方将众人引见完毕。一干人簇拥着道衍进到彩棚吃茶用斋。郑和虽是宦官,且官阶只有四品,却是钦封郊迎正使,自不客气,引着道衍径趋上首入座,其他官员各自拿捏着身份择席落坐。
郑和亲手为道衍奉上一盏香茗,殷殷说道:“皇上已为师傅赐下府邸,待用罢斋饭,弟子当恭迎师傅回府歇息。”
道衍摆了摆手:“此事为师已再三回禀皇上,府邸、宫人万不敢受,你替为师择一寺院或者道观,能住即可。”
郑和素知道衍秉性,情知无法相劝,无奈之下颇费踌躇:“这……,寺院道观倒有几处,只是匆忙之下难以备置妥帖,这可如何是好?”
道衍哂笑一声:“神乐观即可,何须备置?”
郑和略一沉吟,点头说道:“既如此,就委屈师傅了,弟子这就传告神乐观提点。”说罢,点手指过一个宦官,吩咐几句,那宦官忙不迭地跑出彩棚,自去安排。
在座各位俱是官场琉璃猴子,官样文章做得精熟拿手。听说道衍要住神乐观,马上祭起马屁经,这个要送厨子,那个要派仆僮,直是比郑和还要殷勤。道衍心里厌恶,一概拒绝。
不一刻,斋饭上来。因道衍乃是佛门中人,席宴自然是素食。那些官儿们平时无肉不欢,哪能吃得下素席?碍着官面,无奈之下只得强咽。道衍看在眼里,烦在心间,也不说话,只是埋首用餐。郑和心知师傅不喜应酬,便催着赶紧上菜,一边不时地捡着师傅喜欢的菜肴给道衍添上几筷,一边说些闲话给道衍解闷。
待到道衍放下碗筷,漱口净嘴已毕,郑和便站起身来,向着坐陪众人团团一拱:“各位,少师年高,旅途劳顿,理应好生歇息。我等既已接到少师,自可向皇上复旨。请各位大人即刻回衙理事,咱家自陪少师往神乐观去。”
众人本想借机巴结道衍,无奈那老和尚总是油盐不进,哼哈不语,早就感到无趣,加之一席素斋着实难以下咽,现在正差既然发话,正好就势下台,一个个站起身来躬身搭礼,嘴里叨咕几句咸淡客套话,不一时便星散而去。
郑和未待众人散尽就引着道衍回到轿前,亲自挑起轿帘将道衍让进轿中,然后翻身上马,打马走到轿前自作前导;八名轿夫同喝一声“起”,轿子稳稳离地,向着神乐观逶迤而去。
道衍坐在轿上原想闭目养养精神,忽觉胸闷气涩周身发冷,轿外似有鬼物冲撞。他师从异道席应珍多年,深得师傅真传,端得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阴阳数术、奇巧淫技无所不通,无所不精,略一感应便知端倪。他打开天目四处一扫,但见周遭阴气大盛鬼影重重,即便是在正午时分也能感到怨气冲天,心知是破城时被乱兵所杀的冤魂仍在逡巡徘徊,不禁暗自摇头:哎!老衲也算是这场兵祸的始作俑者,过几日老衲必会延请天下高僧,为尔等连作七七四十九日道场,助尔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