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听锦衣卫流出的话儿,方孝孺事发时尚有一子一侄在外游历,未在府中,暂逃一劫。然锦衣卫已撒下海捕文书,四处缉拿,不知现时是否捕获。”
“哦!尚有一子一侄……”道衍眼内刹时精光流转,若有所思。
突然,街上炸起一连串的鞭炮声,“噼里啪啦”震天价响。道衍和侯显不觉一愣,王景弘赶紧解释:“必是世子得了喜讯,命百姓燃放鞭炮庆贺。”
道衍转身看向窗外,听了听,猛然回头:“贵通,你前来北平可曾见过世子?”
王景弘躬身作答:“弟子思念师傅,故派其他人等前往禀告世子,弟子径来庆寿寺矣。”
“昏聩。”道衍断喝一声,勃然变色。
王景弘惊讶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道衍:“弟子愚妄,请师傅开释。”
道衍眉头紧锁,疾步趋前:“你乃官差,回到皇上潜邸不先觐见世子,反见老衲,此谓僭越。你若不遇事端倒也不为大过;若遇事端,被那应景之徒奏上一本便是罪过。”
王景弘如梦初醒,细思之下确实如此,不仅有些惊慌:“呀!这可如何是好?”
道衍手捻长髥稍一沉吟:“这样,你速去采办一些贵重物件,见到世子就说:禀报佳音,空手失礼,不得不先遣副使觐见世子,自去备置见面之物,耽搁了一些时辰,请世子见谅。还有,随你前来的这几个手下也难免破费几许。”
略略几言便将乾坤轻轻翻转,王景弘大喜过望,拱手告别。刚要出门又被道衍喝住:“贵通,为师还有一言,你须谨记:燕王既已登基便是皇上。从今以后,九天之下只有皇上,再无燕王。你若仍以燕王相称,则祸不单行矣!”说罢,眼光顺势瞥了一眼侯显。
王景弘仔细回想,自己方才果然是左一个“燕王”,右一个“燕王”,全无半句“皇上”,不禁脸色煞白张皇失措,急慌慌跪地拜谢:“弟子口孽,全赖师傅提醒,弟子谨受教矣。”侯显也在内心不住赞叹:师傅虑事缜密,心思玲珑,人所不及矣。
巧妙支走王景弘,道衍复又挥手遣出侯显。他光光的额头上渗出冷汗,内心暗忖:好险!若非鞭炮提醒,老衲险些没有虑到这一层。此事若被皇上知晓,随便给老衲扣上一个“与宦官交好,沟联内情”的罪名,老衲休矣!但愿世子爱财,无暇虑及其他。
“当当”两声,刚刚退出的侯显再一次轻叩房门,轻声禀道:“师傅,神乐观纯阳真人派人来了。”
“速请。”道衍急忙迎到门口。
侯显引着一位年轻道士推门而入。那道士三十出头,面皮白净,颌下留着一部短须,风尘仆仆,满头大汗,见到道衍后深施一礼:“纯阳真人门下陋徒刘静修拜见大师。师傅遣我给大师送来一物,请大师收纳。”
说罢,刘静修自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恭恭敬敬地捧给道衍。
道衍急忙伸手接过锦盒,打开一看,只见几个月前他要侯显秘潜京师送给纯阳真人的那方佛祖玉坠正端端正正地躺在里面——依照道衍给纯阳真人信中的约定,纯阳真人将玉坠璧还了道衍,同时也给道衍送来了坐实的讯息。
道衍背过身去,只见他的背影微微抽搐,似在恸哭。过了很久,他将锦盒轻轻放到王景弘送来的那堆信札上面,仍是背对着侯显和刘静修哑声说道:“感谢纯阳大师惠赠美玉。静修师傅远来辛苦,下去歇息吧。”说罢,他冲二人挥了挥手。
刘静修对着道衍的背影又施一礼,和侯显默默地退出门外。
道衍缓步走到蒲团前盘膝坐好,闭上眼睛静静吐纳。这一日接连得到的讯息太过震骇,下一步到底该如何行走,他得好生忖度……
北平城南去千里之外,大明首都京师此时正笼罩在一派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之中。
自六月十三日谷王朱橞和曹国公李景隆打开金川门蚁附燕王之后,城中的百姓就如同炸了窝的蚂蜂一般,哭爹喊娘,呼儿唤女,乱作一团;往日忠于建文而贱视燕王的官僚贵胄更是狼奔豸突,抱头鼠窜。走投无路之下,悬梁上吊者、投河自尽者不计其数。燕王士卒近四年来憋着劲等的就是这一刻,刀斧之下哪管忠佞和良贱,排着头挨个砍去,只杀得金陵城内尸积街衢,血可濯足。正值盛夏,大街小巷尸臭盈天,连野狗都被熏得躲着死人走。
可怜一个锦绣京师,瞬间变成人间地狱。
这天子夜时分,一老一少两个刚刚自城内逃出来的宦官匆忙躲进京师远郊一个破败的山神庙里,只见二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刚进得庙门,其中的老太监就痛苦地抚着一条腿,倚着门洞瘫坐下去。
“……不行了,老夫实在是……跑不动了,我们……歇息片刻……”老太监表情痛苦,胸口急剧起伏,“呼呼”地只喘粗气。
那年轻宦官见老太监萎靡在地,确实精疲力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门掩上,然后警觉地在庙内四处转了转,确定庙中无人后方回到老太监身边。
“公公,您腿上的伤严重吗?”年轻宦官关切地询问。
老太监仍在喘息,他摆了摆手,示意没有大碍。
“在方丈室内有一床榻,小的扶公公去榻上歇息可好?”
老太监点了点头,在年轻宦官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来到方丈室,在床榻上侧身躺下,兀自气喘不止。
那年轻宦官又在香案上寻到半截蜡烛,取出随身携带的火镰,打出火来,点上蜡烛,昏暗的烛光慢慢照亮了斗室。
“桌下躺的可是死人?”老太监眯眼指了指桌案的下方。
年轻宦官低下头去,就着微弱的烛光看了一眼,果见一人满身是血俯卧在桌下,心说这老家伙倒是机警。他伸了伸腿,用脚将尸体翻转过来:“没事,是个死和尚,可能是庙中方丈,被乱兵所杀。”说罢,他面无表情连踹几脚,将尸体踢出室外。
老太监将身体放正,蜷起左腿,忍痛揉着脚踝。
“公公,小的来吧!”
年轻宦官来到老太监身旁,侧身蹲下,将老太监的左腿抱入怀中,轻轻地按摩着。
“记得老夫离宫之时你尚在宫中,你是如何逃脱的?”室内响起老太监尖细沙哑的声音。
“小的先是用碍眼法蒙住了一个兵丁,再寻机宰了他,又换上他的衣甲,趁着宫中火起跑了出来。”年轻宦官恭敬回答。
“哦?老夫教你那个小法子本是为了消遣,没想到你竟用上了正途。杀人之时,你不害怕?”
“哼!我不杀他,他便杀我,怕他作甚?再者说,这杀人与杀猪何异?”年轻宦官语气森然。
“唔?”老太监盯了一眼年轻宦官:“看不出,你胆子倒挺大。”
“公公抬举,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年轻宦官满不在乎,手中的动作也未见停顿。
在年轻宦官的揉摩下,老太监的左腿渐渐不再疼痛,他舒适地呼出一口气,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年轻宦官的肩膀:“你我有缘,在逃难路上能够彼此扶持。老夫若能逃出生天,日后必会好生抬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