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从风还以为李家要鞭尸出气,然而等他找到自己的肉身时,却是啼笑皆非。
李府。
“公子,玉容粉。”
“放着。”
卧室中,一个男子对镜傅粉,镜中人赫然就是韦从风。
下人舀了碗燕窝,左左右右看着镜中自家的公子,端上前道:“公子,这西厢的老道士果真有些手段呢。”
“那也不过是有限。没听他说,本公子阳寿未尽么,这叫天意使然。”
“自然,公子历经此劫,必有后福。莫说状元,便是三公九卿也不在话下!倒是便宜了那个妖道!”
“俗物!”
李清灏斥责一声,在铜镜前来回走动,愁眉苦脸,“功名富贵何名道?可惜了我自己的本来面目!”
“公子!公子!”一群年轻美貌的侍妾走了过来,韦从风眼睁睁目睹她们迎面穿过自己的魂魄,款款进了卧室。
下人知趣的退了出来。
好个借尸还魂。
临睡前,李清灏又对着镜子照了照,依旧叹了口气。
待他走后,镜上的人影仍在,自言自语道:“韦某还没死。”
李府书房。
韦从风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支颐,看着对面的肉身正跪在地上,被李府台怒声训斥足有一个时辰。
那老道呆的西厢被布了咒,韦从风一时进不去,他听见李府的下人说,那老道被挽留再三,不得已答应再住两日,一日只用一餐,且只在晚上用饭时才开门。
这还魂之术甚是独到高明,解铃还须系铃人,韦从风只得耐着性子。
李府台训了半日,喘了口气,哆嗦着欲举杯喝茶,李清灏急急起身道:“父亲大人,茶凉了。”
“孽畜!你翻了天么?我让你起来了么!”
李府台举起藤条,高高抬起手,举了许久,终究只是狠狠一扫书案。
汝窑盖碗跌落在地,茶水溅了李清灏一脸。
与此同时,公文亦被扫了下来,其中竟有一沓厚厚的银票。
韦从风看了眼银票,又抬眼看了看那块“清慎勤”的匾额,不禁摇头笑了起来。
“老爷,吴大人来了。”管家在窗外道。
“知道了,就说我在会客,让他稍等片刻。”
“父亲大人息怒。”
李清灏在地上膝行着将公文一一拾起,当他去拾那银票时,神色复杂的看了其父一眼。
韦从风一手抚摸着下巴,伸出脚,踩在其中一张上。
一百两,手笔不小。
“出息,才这么点银子便移不开眼?”
李府台见其子满面通红地握着张银票,久久不拾起来,上前踹了他一脚,亲自去拾。
韦从风看着脚下年过花甲的李府台面皮紫涨,他将这张脸和记忆里那个李孝廉反复叠加,却怎么都重合不到一处。
韦从风以手交额,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玄元道长,老爷正在会客,容小的替你禀报一声可好?”
门外,小厮着急叫道。
下一刻,当书房的门被踢开时,韦从风很给台阶地收回了脚。
“李大人,你为何——”玄元刚一开口,便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是儿子不孝,竟惹得父亲生如此大的气,父亲仔细保重,若有个闪失,儿子便是死万次也难赎其罪!”
李清灏及时反应过来,慌忙去扶摔得四脚朝天的父亲,因他跪得久了,尚有些摇摇晃晃。
小厮也赶紧上来搀扶。
李府台被扶起后惊魂未定,抚胸片刻,这才看着玄元,勉强笑道:“人后教子,让道长笑话了。”
说着,他悄悄把银票塞进衣袖,一脸正色地命儿子退下。
“慢着——”玄元唤住李清灏,打量了他的面色,暗暗摇头不已,低头捋须,瞥了他一眼,隐晦道:“公子还阳不久,须静养为宜。”
“谨记道长教诲。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李清灏与玄元擦肩而过,双目直视前方,面无表情地向右边的玄元有气无力地拱了拱手。
玄元对李府台难堪的脸色视而不见,只道:“贫道来此,只问大人一件事,为何还不下令移堤?”
“道长请上坐,来人,上茶。”
李府台看着玄元,手里的杯盖不住撇着,想了想,起身背着玄元,道:“道长对李家上下的恩德,李某铭感五内,只是,家事是家事,国事是国事——”
玄元重重放下茶盏,打断道:“李大人,钱塘水患屡屡不止,移堤则利国利民,贫道提此,也是为了临安着想,若说贫道借着令郎要大人因私废公,对贫道而言,又有何好处?这话,未免也失了道理。”
“道长误会了。”
李府台转身,直视着玄元,义正言辞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李某早已丁忧在籍,朝廷尚未授予官职,虽说如今临安的父母官是李某的门生,但钱塘之堤去岁才修整完毕,朝廷特派了钦差前来,一经勘验甚是稳固。若再重新整修,未免落了个贪墨的口实。”
李府台双手高举过头,向上拱了拱手,语重心长道:“当今圣上英明,不好鬼神好苍生,若只以道长所说的风水堪舆上奏,只怕会适得其反。”
韦从风放声大笑,冷眼死死看着李府台,连连击掌。
玄元眉头一皱,四下打量着房内。
“道长请看——”李府台取了案上的一册公文。
“不敢。”玄元推辞道。
“无妨。”
李府台道:“这是我写与那些门生的,里面详尽写了历代钱塘的水患与河工之事,与其逆龙鳞,不如详述积弊,委婉陈奏,或可奏效。道长也说了,长远方显祸患。再者,依李某愚见,天机虽可窥,然亦有天人感应一说,或明主贤臣天下大治,凶险之地,转危为安也未可知。正所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
玄元长叹一声,闭目道:“尽人事,听天命。”
李府台恭恭敬敬送走了玄元,冷下脸来,命管事进来。
“去,告诉方英,找人弹劾那个奏呈修堤舞弊的知县。”
“是。”
管事看着那公文笑道:“还是老爷英明,把这些给那起后生看了,眼见水患没了,银子也冲跑了,谁还会提移堤之事?可在明面上,却是以史为鉴呢。”
两人相视一眼,仰头呵呵笑了起来。
“啪,啪。”
李府台和管事尚未回过神,屋内刮起一阵旋风,几乎一瞬间,玄元座上的茶盏以及紫檀花架上的澄泥花盆无端掉了下来。
眼见玄元要进西厢,韦从风紧跟其后。
时值黄昏,余晖遍洒,伸进墙内的花枝上停着只伯劳,门前的水缸内种着丛粉白淡红的碗莲,将开未开。
这里虽不如李府别处精致,花木也并不十分葱茏,但韦从风分明感到有股鲜活的生机在四处流淌。
玄元站在门前定了定,一挥拂尘进了屋,并没有掩门。
咒术转眼间消弭,韦从风径直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