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我躺在病床之上,虚眯着双眼,看着点滴一下一下的往下漏,无非是些葡萄糖盐水之流。文太心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假模假样的削着一个苹果。甜香味传来,我不觉肚饿。外边明晃晃的艳阳高照,已然是大中午。我寻摸着,文太心总要做出个样子来,给我打一份儿病号饭吧?
这是一间二人病房,对面的床空着,护士出去之后,就剩下我和文太心。文太心把苹果削下来一块,用刀子插了,放在我嘴边,低声道:“等差不多了就出院,不许多事,否则有你好受的。”
我哆哆嗦嗦的从被窝里抬起手来,手臂上一段黑紫瘀青,继而又发现身上套着的不知是谁的一件衬衫,本为白色,袖口却黑黄一片,我心里一阵恶心,赶紧勉强压住,捏了苹果吃起来。文太心抽回刀,抹了抹放在身上,起身道:“我去打饭来,你也别打算跑,走廊上都是我的人,一旦抓住,打断腿!”
我抬手扯住她,指指嘴巴,意思是我要说话。文太心冷笑一声,回身从巴掌大的小坤包里掏出一本便笺,一根圆珠笔,塞给我道:“写出来。”
我咬了咬牙,写道:“李端白,段青方在哪?”
还没等我写完,那只涂着金色蔻丹的女人纤手一把拈起我手里的便笺,我抬起头来怒视着她,却见她冷笑道:“都上西天了,满意不满意?”我晓得她是在耍我,也对她斜眼浑笑了一下,意思是不信,但是这口恶气却咽不下,逼得我直起了上半身,瞪着她。文太心横眉立目的站着,好像一条眼镜蛇,欲与我试比高。就在这时候,似乎有人从楼廊上经过,停在门前,重重的敲了五下门,她骤然变脸,仓促地锁上门出去了。
我坐回床上,心中想着对策,现在最大的障碍就是我突然失声,话语权全被文太心把持住,即时闹出了动静,也没人会听我的。我思前想后,突然瞥见了旁边床头柜上的坤包,马上捉过来打开,只见里面除了一些零钱,还有一部手机,忙捏过来藏在被窝里,再心慌气短的睃睃房门,做贼般的等了一刻,却不见文太心回来。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可惜这部手机不是我的,很多熟人的电话都存的太早,我已然记不清具体号码;如果拨打110,我又出声不得,十有八九会被当作恶作剧。眼下我能记得起的,只有王华留给我的那一长串疑似银行账号的数字,和新近存下来的李和尚的电话号。
王华的号并不能发短信,我姑且拨了过去,那边立马接通,我却出声不得,只好尽力回忆起湘西科考之前培训过得摩尔斯电码,拿指甲划床梆子,勉强搞出了个sos(三声长,三声短,三声长),也不知对错。只听得对面的陌生嗓音果然道:“不明白,你是谁?”
我绞尽脑汁,想敲出一个名字得缩写来,可惜只敲了一个w,还未敲完,对方就挂断了。真正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从头凉到了脚。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五分钟,希望虽然渺茫,却还剩下一个李和尚。之所以记得李和尚的号,是因为他的号前三位和我相同,后边一连串54995499,谐音我死舅舅我死舅舅。时间紧迫,我还怕他当成骚扰电话,干脆拍了张我的照片,(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深思落水狗),又发了句救命和医院名称(从病床床单上看到的),才把手机小心归位。
直到这时,文太心还未曾过来,我看着那些零钱和便笺纸,又有了主意。我艰难的支起胳膊在便笺纸上略略写了几句,拿了张二十块的票子,粗粗的一卷,正要挣扎着罢了针头下床,往窗户外扔,却听见门外一阵子戈登戈登的皮鞋响,便干脆丢在病床另一侧的地上了。
门咔哒一声开了,文太心进来,那张俏脸就像下了霜,嘴边却拧着一个诡异的笑。只见她依旧坐在我身边,却将一摞保温饭盒摆在床头柜上,打开来,屋子里顿时充满了饭菜香气。她和气地道:“我要和你谈谈。”
我镇定地看着她,心道既然要谈谈,何必大费周章,可见这种谈判我必然要吃亏。她一笑,摇头道:“先吃饭再说吧。”我一想也是,不吃饱了就没法逃。便要搬过饭盒来,谁知一抬手臂,肱二头肌就疼得发颤,试了几次,都没法捏住文太心递过来的筷子。方才发个短信,划拉个床帮子,都十分吃力,动作迟缓,简直像是提前进入了老年期。
我知道这种无力和疼痛有点蹊跷,便怀疑地看着她,文太心一边替我打开饭盒,一边道:“对不起,大面积软组织损伤,也许还有骨裂,不过没有骨折。你体质好,也年轻,好好养上个把月就能恢复如初。对了,为了防止你逃跑,我事先给你打了一针,你身上没多少力气了。这药是美国进口,你不用担心有什么副作用。”
她夹了一块子菜,递到我嘴边喂我吃了,一边又说:“我要和你谈的事对你没什么害处,只要你肯乖乖配合。”
我凶猛的咀嚼着,腮帮子一阵阵发酸,又点点头,文太心见我能吃,干脆加快了填喂的频率,我刚咽完这一口,下一勺子饭菜已经杵到嘴边塞了进去。就在我被噎得翻白眼时,门却开了,我和文太心都不禁愣住,抬头看时,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这男人五十来岁模样,似乎饱经风霜。在一开始,我还把他当作文太心一伙儿,不过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个男人穿这一条淡蓝色的工作裤,同色马甲,手里捏着一个扫把,并一个搓斗,原来却是一个医院清洁工。
不知道文太心的人是怎么放他进来的。等他转过了侧脸,略微走了几步,我才发现他跛一足,眇一目,但是那只完好的眼睛,却非常锐利,让我想起李端白来。李端白平日里老是眯着双眼,但是,他一旦把眼睛睁大点,就会让被注视者想起神目如电这个词,觉得是被大型食肉类动物盯上了。他们这号人看一眼,总会尽可能的接收最多的信息,得出最精确的结论。我当然不会认为这是乔装打扮的李端白,因为此时光线充足,我能清晰地看见这位蓝领工人古铜色额头和鼻尖上的冒出的细密汗珠。世界上还没有那种硅胶制品,可以代替人的皮肤来发汗的。
他歪歪斜斜的走到了我扔了便笺纸团的一侧,打算将垃圾筐里的东西倾倒在搓斗后的袋子里,我一边吃饭,一边斜眼看着他,唯恐他粗心大意,将那张露着二十元纸币边儿的纸卷当作寻常垃圾扫走,更怕他拾金不昧,当场把纸卷拾起来直接交给文太心。
可是他并没有,我欣喜地感到他明显的顿了一下,似乎明白了这个纸卷是什么意思。也许他看过这样一个新闻,陷入传销团伙不能脱身的大学生将求救信和钞票团成一团,扔在楼下被路人捡到,从而成功获救,——我此时只能默念但愿如此。
文太心看见我频频回顾,也有点不自在,便柔中带刚的嗔怨道:“吃饭,乖。不然有你好看。”我明白她话里的威胁意图,索性不再看那清洁工,干脆埋头苦吃,顷刻三个保温盒都空了。文太心稍微满意,不提防我指指肚子,又指指病房里的卫生间。
文太心哼了一声,“直肠子啊,你”,让我等等,便起身走到门口叫人扶我上厕所。我马上回过头来看向那清洁工,果然他也看着我,我急忙双手合十冲他拜拜,刚做了个恳求的手势,文太心就警觉得回过头来。
我忙放下双手,闭眼躺倒,清洁工也低头扫地,须臾他便提着垃圾出了房门。我在文太心那伙人的监视之下呆到晚上,期间输了三瓶液体,又吃了晚饭,心里如热油煎文火煮,果真烦躁非常;心道那清洁工应该看到了我的求救信息,可他怎么不报警呢?!不光如此,发给李和尚的信息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到了临睡前,我彻底绝望。这时候,来了一个面无表情的大汉接替文太心,在我旁边的床上坐下来看管我,可不一会儿,他就由坐姿改为了仰躺,开始时还拿着手机玩游戏,可不一会儿,他就伸了个懒腰,慢慢把眼闭上了。
我不确定他是否是昨天晚上堵截并痛殴我的暴徒之中的一个。无论如何,这人也绝对制服得了我。就这么躺到了十二点,我渐渐有些迷糊,没想到对面的大汉居然发出了一点
哼哼的声音,似乎睡着了。
我伸手在床铺上拍了拍,只拍了一下,那大汉马上睁开眼,一骨碌坐起来,看了我一眼,低声道:“老实点。”复又躺下去。
我有点想笑,积习难改,这伙人也许早就做惯了不明不白的勾当,所以无论说什么话都低声哑气。我想早日恢复,便使尽全身的大力翻动身体,搞得病床吱吱嘎嘎乱响,简直要散架。那大汉便不耐烦的睁眼看看我,又把眼闭上了。
过了一会儿,我坐起来,抬起胳膊倒水喝,砰砰哧哧碰倒一片,洒得到处都是水。大汉也坐起来,不过又马上骂了一句又躺倒,还翻了身背对着我.这回是一动不动,任凭我如何动作,他都没了反应,真就会周公去也。
这出“狼来了”玩得不错,可惜狼真的来了才有意义,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