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侯六闻得鼻端一股檀香气,正和师傅身上的气味一样,却不见师傅的人,不禁警觉起来。依他以前见闻,李端白身上的隐疾,一般靠檀香来压制,檀香气浓烈时,他就要陷入沉睡。
眼下若这女道士不是撒谎耍他,师傅就可能就在不远处。而之所以不现身,怕是又陷入昏聩。——电光火石间,他脑子里的各种线索,早就暗暗的连成了一条线,此时一股脑儿的清晰起来。九月间肃州城里出怪事,官兵追踪怪人,直至千佛洞,而后全部中计被陷。李道士受尼叶赫之托,也可能是被劝诱,去查看端倪,不意里面有大量檀香,便困在里面。
师傅有时候有一股傻气,侯六心想,但这事恐怕也没那么简单,李端白其人,总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且次次侥幸,全赖他身手不凡。这回也可能早就瞧破,——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中计了。
这时,女道士转头对他道:“侯军校,再往上攀登,便不是我家能管到的地界了。”
侯六顿住脚步,仰望着立在他上方的女道士,道:“仙姑请指教。”
女道士道:“不瞒你说,你刚才看见的那个罗刹,其实每家管的洞窟里,都有一个。”
侯六望望四周,这里就像一个硕大无朋的螺蛳壳内部,他和女道士沿着那些黄土和沙石垒就的阶梯,盘桓着上升,而不同于螺蛳壳,这里越往上,就越宽大,周边的土壁上,还有些大大小小的洞穴,侯六恨不得长一个狗鼻子,嗅出那檀香气息究竟来自于哪个洞穴里。
他听了女道士之言,明白这女子乃是出言提醒,不禁把戒心又放了放,拱手道:“多谢。接下来会有艰险,你还是请回吧,我自当去找。”
那女道士一边探路,一边摇摇手,却道:“非也。我岂是怕死的,一道向前便是。”
二人循着气味,继续向上走,越往上,那股檀香气越浓,走到一处墙边的洞穴,那股气味都弄得呛起人来。香味浓多了也与臭气等同,当下二人给熏的几乎站不住,扇了扇风,可还是没用,侯六见着那洞穴里黑咕隆咚的一片,便探身将女道士挡在身后,自家来捏起灯点上了,没想到往里一照,却没照见地面,他俯身捡了个土块,往里一抛,却没听见响,过了好久,才听见那土块磕碰着岩壁,往下边滚落了。
侯六心中不禁大惊,心道这分明是个无底洞,没想到女道士却不慌不忙的抬手把灯拿过来,绕过侯六,探身往下看去,两人此时都趴在洞穴的边沿,往下探看,女道士看了一回,却微笑起来,道:“这是个藏经洞。”
侯六道:“里面藏着些经卷吗?有多深,若不妨事时,我们便往下跳。”
女道士不言,却打开了包袱,拿出一副八爪搭钩来,侯六会意了,拿起搭钩便往洞口边沿挂去,女道士却说:“军校,那黄土都酥脆了,就是有石头,也不安稳,我不是让你往洞沿搭住,是让你用手拽住,自己退回洞外趴下,靠你的体重吊着我,我先下去。到了洞底,我拽三下绳子,报于你知,再点上灯火,你好看着慢慢的下去。”
侯六诧异道:“仙姑,我是个男人,要下也是我先下。底下要有什么劳什子罗刹,你一个人如何抵挡?”
女道士抬手,翘起食指,往他眉心里一按,连嗔带笑的低声道:“好个傻子!你先下去,我没有你重,况且我这二两力气,如何拽的住你?”说罢,就将八爪搭钩拿回,往侯六手里一塞,道:“拿稳了!”她自己不由分说,捏着绳子末端往下一抛,那末端原来系着一块青石,一抛之下,立即下落,知道洞底传来一声轻响,才落了地。
侯六被女道士那一点惊得浑身一颤,脸上通红,心道:便是师母,年岁差的也不大,怎么这样轻狂,算了,又不是我娘子,到时候看师傅如何应对。他手里紧紧抓住搭钩,却回身爬至洞外,往下下了好几个台阶,又用两脚钩住洞壁,又试了试,才道:“仙姑小心。”
女道士闻言,低低的道声:“我去也。”便自己抓了绳子,一点一点往洞里退去,等到陡峭处,她腾身一跳,侯六顿时感觉吃紧,然而几下之后,便觉得绳子那端力道均匀,过了半晌,那边拽了拽,侯六低声呼道:“可到底了?”
那边连拽了三下,侯六觉得手下得力道也松了,便爬回去往洞下看,只见那洞底约莫十多丈深,此时次第亮起灯火来。
但见下面密密麻麻,似乎有些树枝一样的东西枝枝丫丫的耸立着,好像一片葱茏的树林,侯六眯着眼睛看了看,只不见女道士,他低呼了几声,完全不见回应,顿时心道:糟了,师母被罗刹衔走了!
没了女道士接应,他只好自己往洞壁上查看,想找到能往下攀爬的地方,不看则已,一看却见,借着微微的火光,右手边上,不知是何人凿了窄窄的一溜阶梯,紧贴着那洞壁,盘旋着向下,边上又没个扶手,更可怕的是,那阶梯窄处只有一乍宽,侯六暗暗叫苦,只得衔了手枪,原想脸朝外边,背贴着洞壁,慢慢沿着阶梯走下来,谁知往下一看,立即眼晕,他遂作燕巴虎状,脸朝里,贴着洞壁慢慢往下沿着走,可巧那洞壁上隔几步便凿着一个窟窿,正好便于用手抠住。
就这样,他下了约莫大半,离洞底也越来越近,然而,越到最后,人的定力也就越差,他好死不死的往下一看,却差点咬了舌尖,原来,那些树枝样的东西哪是什么枝丫,分明就是一条条焦枯干瘪的手臂,那末端的手指,像是鸡爪一般往空伸着,做出抓挠的形状。
列位看官,侯六虽说从小见那妖魔害人,长大沙场从军,却从没见过这么多怪的异干尸,顿时吃惊不小,连带着一阵晕眩,自己脚下便软了,这时候恰巧传来一阵声响,他一个哆嗦,便顺着洞壁滑了下去,幸好此时离地也不远,等到扑通一声落在地上时,也不过脚底酸麻,过了一阵,自然缓过来了。
他自家点起火折子,抬脚便走,脚下嘎嘣嘎嘣一阵脆响,想必都是人的骨殖,倒也闻不见任何腐臭,原来他的鼻子,早教檀香熏得麻木。
他没走几步,那边就拉拉的一阵乱响,正要看时,却是女道士自己走出来了。
侯六一见,心里的石头落在地上,笑道:“师母真会吓人,我以为你出了不测。”
那女道士抬手将食指抵在唇上,低声道:“休要高则声!罗刹睡着,你方才叫我,我哪里敢应!下回再说话,便用袖子罩住嘴。”
侯六学样,闭住气息,跟着那女道士往死人堆里划拉,只见那些死人,从中央到四周,样貌装束却并不一样,除最里面的全部干枯,只剩骨骸之外,越往外,却越发新鲜,到最外几圈时,正是刚死不久,也并不腐烂,只是都跪着,或者半蹲在那里,两手往上举着,都僵硬如同石头。
侯六上前,却把灯火往那死人身上一照,只见尽皆都是灰色褂衣,背后有一个大大的“勇”字,他顿时悟到,这就是失踪的肃州兵勇,正要再细看时,女道士却拽住他的胳膊扯了扯,往身后一指,只见那边死人稀疏,却有一些黑色如煤的东西散乱的堆着,侯六脑袋一炸,顿时趟着一地的碎骨头连滚带爬的跑过去。
果然,那些黑物是些檀香块,其数目之多,令人叹为观止,便是京城所有的生药铺,集不齐这么多的檀香。那檀香堆上,躺着一个人,不出所料,正是李端白。
女道士不顾着侯六,自己爬到檀香堆上,扯起李道士来,用手试了试口鼻,眉眼顿时耷拉下来,侯六却摇手让她莫慌,自己将李道士拖下檀香堆,低声说:“师母,麻烦你扶着师傅的头,我有办法叫醒他。”
那女子疑惑的看向他,微微打着些哆嗦,将李道士的脑袋枕在自己膝盖上扶好。侯六拔出腰刀来,割破了手腕,低声道:“师母,你捏着师傅的脸颊,要他张嘴。”
女道士愣了愣,似乎不解其意,却见侯六的血都涌出来只往下滴,又似乎想阻止侯六,但见侯六坚定,便只得手捏住李道士的鼻子,就如给那小儿灌药一般,一手去撬他的嘴,好不容易掰开嘴巴,又见牙关紧咬。没奈何,只好将血滴入牙缝间,也不知道那李道士喝进去多少。
两人折腾了许久,却不见李端白醒转,那些滴入他口中的鲜血,顺着嘴角都流了下来。这下连侯六都灰心丧气了,然而此时,李道士身体却微微回温,侯六便索性掰开他的眼皮,将血往眼睛里滴,也不知有多少。
正忙活间,女道士却停了手,侯六顿觉得怪异,抬起脑袋才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光头影子,正贴着地面,一步步的往这边爬来。原来方才女道士想阻止侯六划伤自己,便是怕血味儿引来罗刹,现而今,李端白还没醒转,罗刹倒自己爬将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