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4/2014

周围的锅伙们，虽然口里幺幺喝喝，叱诧作声，可也都怵着那把枪，谁也不肯上前做出头鸟，但也不肯散开，依旧围拢在旁边，正对峙时，从屋角一张榻上却传来一响，只见一个汉子边打哈欠边揉眼睛，晃晃悠悠的起来了。此人身材甚是瘦小，貌不惊人，脑袋后拖着一条黄细的辫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像是一只病猫一般。说来也奇怪，那些锅伙们见他一摇一摆的走过来，居然都自动让他一条道，由着那矮个汉子走进圈子中央站定，与查理王等对峙起来。

查理王托着枪，却猛然垂下手臂，那些锅伙顿时以为他要开枪，全都一矮身，那矮个汉子却纹丝不动，笑了起来，侉声道：“平日里也吹的大力金刚相似，如今都成了耗子胆儿！——那戴帽的小子，你的枪不错，给我看看？”

查理王嘿然而笑，把枪冲他一抛，那矮个汉子抬手接了，仔细看了看，脸上的嬉笑便不见了，他回手把枪扔了回来，紧接着，便逼近了查理王。他身材甚矮，仰起脸来，正好可以盯着查理王遮在帽檐下的双眼，不禁打了个哆嗦，后退了三步，声调却还是侉里侉气的，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便跟我来，前些天的帐也该结了。”说罢，拨开众人，往门外去了。查理王和其余三人，也都赶紧跟上，那矮个汉子领着他们进了一条巷子，而后便在胡同里绕了一阵，来到一个宅门前。

这处宅门并不起眼，门前却蹲着两个黑衣短打的彪形大汉，见他几人过来，立刻站起身，做出戒备状，查理王心道，这便是南城‘锅伙’了，只是不知到里面那口锅有多大。矮个汉子上前对其中一人附耳言语了几句，那人便扭头往里走了。五人在宅外立地等着，过了一阵，才见那人回来，对着矮个汉子打了个手势。矮个汉子对查理王露出了个侉笑，一伸手道：“枪便先给我吧。”查理王便就递与他，那汉收好枪，便一摇一摆的领着查理王等进门了。

只见里面旮旯缝道的，像是羊肠一般，极易藏人。刚转了个拐角，那矮个汉子往旁边一闪，众人未及反应，忽然就冒出两个黑影来，抡起棍子边冲查理王等人的头上很劈过去。

那李二猧见了，顿时发一声喊，两只膀子早就挥了过去，稳稳的架住了棍子，眼看便要开打。那矮个汉子这才慢声道：“别介呀，收回去。”那两个持棍的锅伙这才讪讪的收回手去，缩回旮旯里不见了。

查理王和张何二人冷冷的瞅着成心使坏的矮个汉子，那矮个汉子却视若无睹，继续往前走，直到将四人带进一个嘿咕隆冬的堂屋里，便关门退出去了。

那屋里飘着一阵古怪的腻香。查理王待了一会儿，才慢慢看清楚屋内的摆设，只见那屋里还算干净，四壁放着博古架，上面摆着好些玩意儿，也不知真假。正中放着一个贵妃榻，一个人歪在上面，噙着个烟杆，正吞云吐雾哩。

那人身着暗色长袍，一直遮到了脚踝，头发极长，蜿蜒到腰际，却往前梳着，几乎覆住了整个脸，只在中央留了一条窄窄的竖缝，供烟管和烟雾进出。虽然五官全然不见，查理王却能感觉到那人的眼光如刀，正一一扫过他和后面三人的脸。须臾，那人绵声道：“坐。”查理王环顾四周，可周围却见不着第二把椅子，便仍然立着，等那人发话。

那人道：“上次我的人折了十九个，你们却连个准信儿也没有，却是为何？今日便把这帐结了罢。”

查理王听见“没个准信儿”，心里便稍微宽松，他壮了下胆子，走上前去，居然坐在榻边，泰然自若道：“不忙。”

李二猧和张何二人见状，也想跟上前去，然而到了近前，却发现榻上没有多余的地方，只好又退了回去。列位看官此时可能已经明白了三分，查理王虽然一无所知，却贸然闯入南城锅伙的内里，冒充指示锅伙们袭击李道士的幕后人，目的是为了套话。此举其实凶险，要是幕后人早和锅伙结果头，这事就做不成了。

眼下，查理王不敢随便乱说话，只等那长发人发言。那人猛抽了几口烟，道：“是不忙。上次你们来的人，是个洋人，拿的也是一把好东西，为何这次是你？”

查理王听见“洋人”两字，心里便有了计较，道：“他不方便过来，已经回国了。你有话要捎给他？”

那人摆摆手，似乎不愿再提，道：“鱼食可曾带来？”

查理王不明白这鱼食是什么意思，估计是买凶的钱，他顿了顿，道：“你们事情没做成，钱便不能照付。”

那人哼笑了一声，道：“谁说没做成？本来就是试水。我的人死了十九个，一条命一百两银子，这是讲好的价钱，你敢反悔，我叫你们走不出这里！”

说来也怪，那人嘴里放着狠话，声音却软绵绵的，听起来岁数不大。不仅如此，那人的身体却仍然歪在榻上，似乎并不怕四人下手黑了他。列位看官，若逢着此等情状，一般人可以解释为不设防备，可要遇着怪人，多半就是那人对自己的两把刷子非常自信。

查理王咬了咬牙，道：“你们没能杀得了那人，怎能全付？这不是做生意的道理。——”他话音未落，那人看似懈怠的左手腕一翻，白光一闪，弹出一柄铁锥来，查理王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被他搭住了喉咙，紧接着，那人将那只烟杆上直直的往他的帽檐下一挑，帽子就被挑飞了出去。

这回，查理王的狐狸耳朵，连同一双兽眼，都被那人看了个正着，那长发人倒吸了一口气，缓声道：“你到底是何人？你不是和洋人一伙的！”

此时那李二猧见查理王被长发人拿铁锥制住喉咙，却一点都不慌，道：“倒也不是。我们只是来打听事情。”那张何二人却不能收放自如，两眼紧盯着那把铁锥，身上都起栗了。

那人怪笑一声，摇头道：“道上的规矩，我不会说。”

查理王道：“若按道上的规矩，他们却没结钱给你，算不算坏了规矩？不如把你知道的都说与我等，我等有银子相谢。”

那人哈哈笑了一声，道：“你有现钱？可曾带来？”

查理王道：“现钱当然有，若不够时，我还能开票，随你去兑。”

那人依旧拿锥子抵着他的脖子，冷笑道：“你们是官府的细作？”

李二猧哼道：“越猜越离谱了，原以为是个灵醒人呢，没想到心里跟浆糊一样。官府能召他这样的妖怪和我这样的和尚当细作吗？”

那人哼道：“怎么不能，别说妖怪和和尚，连相公和畜生都要。——既然你们不是官府的人，那必定是那位‘鲤鱼’的人了。你要问什么？”

查理王估摸着‘鲤鱼’是指李道士，便道：“谁要你们杀他？当时是怎样一副情形？”

那人摁了摁铁锥子，也不管刺破了查理王的脖子，绵声道：“五十两银子，或者五两金子，快给。给了才说。”

李二猧摘下褡裢来，挖了一块金子，冲他脸面上一砸，那人信手接了，掂了掂，道：“多了。——找我的是个洋人，焦黄毛儿蓝眼珠，身上一股子羊膻气味儿，给了我二十两黄金作定金，并十把手枪，全是歪了膛的那种，打上去比挨炮还狠，就是准头差。他说，要对付的主儿很厉害，不知道枪能不能对付得了，要我们拿枪试试深浅，要是死了人，就给买命钱。他的手下倒不是洋人，倒像是西北过来的，说话一股子骆驼客味儿。都穿着黑衣，不太像平人。——没了。”

查理王道：“你的手下锅伙，如何认得‘鲤鱼’？洋人跟你们的事没完，以后要怎么接头？”

那人道：“再拿十两金子来，我都说给你，接头这事儿确有，不过我怕他们杀人灭口，不回去的。你替我等接头便是。”

李二猧道：“八两，不能再多。刚才就给多了。”

那人咬牙道：“就十两，刚才我还说多了。”

李二猧摇头道：“太贵，不问了，洒家去也。你手里那个妖怪随便你折腾着玩去，他不仅长得丑，身上还穷的一分钱也没有，我可不稀罕他。”说罢，他便晃着大肚子，揪过张何二人，便抬脚要走。

列位看官，不是李二猧薄情寡义，而是此时，他把查理王说的越轻贱，查理王就越安全，他们就越主动些。李二猧原先就是个绿林草莽，也做过绑票的买卖，对于市井混混强盗草寇的心思早就通透得很。

那人见李二猧不干，便叹气道：“八两就八两。——你以为你丢了这丑妖怪，就能走出去？拿钱吧，我说便了。”

李二猧又扔过来一块金子。那人拿脚稳稳承住，道：“你又给多了，这块至少有十两，你刚才讲价有个卵蛋意思。——鲤鱼还不好认？洋人给了照片，待会儿我便给你们。一个道人，长的妖里妖气，像个白俊娘们儿。下月廿日，在城内煤山歪脖子古槐下，他们洒鱼食，还没你们给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