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江头潮已平-公子虹(5)
纵然已经事隔千年,说起这件事,依然会不可避免地露出痛苦神色,他低下头,长长叹气:“这是我这几千年来,做的最大的错事,到现在还不能释怀。”
儿子点点头:“怪不得到现在,您都没能登入仙界。”
虹闭了闭眼,道:“明明愧疚的无以复加,却没有任何办法来补偿,恕清自己的罪孽,这是我最大的心结,一日过不了,便一日无法成仙。”
儿子问:“母亲没有原谅你吗?”
虹摇头:“她如今连我是谁都彻底忘记,还谈何原谅与不原谅呢?多大的仇恨,都在那一碗孟婆汤中笑容殆尽了。”
儿子却敏锐捕捉到“仇恨”一词,大吃一惊:“母亲死了吗?因生产而死吗?”
虹没有再回答,而是闭上眼,吸进肺里的空气灼烧五脏六腑,他维持了千年无波的心境,又因为往事而掀起万丈狂澜。
阿念诊出身孕的时候,表情惨然,丈夫常年离家的女人莫名有孕,唯一的解释自然是不贞,他却欣喜异常,以为有了足够的筹码,来要求她与他一同离去。
“我现在真是恨不得从没有认识你,”她看他的眼神似乎带了刀子,那样毫不掩饰地痛恨了凌厉:“你毁了我的一生,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的一生。”
虹担忧她情绪波动之下会伤及胎儿,轻声软语地劝,她却失魂落魄,在走回家的时候,觉得每一个人都在戳她的脊梁骨。
“跟我走,我们去山间隐居,没有人认识你,也不会有人指责你。”他揽着她,低头亲吻她盘起的发髻:“我会在你轮回后的每一世找到你,我有多长的寿命,我们便有多长的姻缘,阿念,你不是我的过眼云烟。”
“如今,我反倒希望我是你的云烟,”她惨然微笑:“如果我轮回,请你放过我。”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小心揽住她的腰肢。
然而阿念却道:“带我去山里住一段时间吧。”
这句话简直是他千年来听过最好最美妙的句子,狂喜的心情更甚于得知她有孕在身。
阿念的目光掠过他脸上惊喜的表情投向远处,低低道“让我回府上,交代一些事情。”
儿子听到这里,疑惑问道:“母亲跟你走了吗?”
虹苦笑一声:“走了。”
儿子更加疑惑:“那怎么会……”
“她从没有就此与我隐居的想法,只是想寻一个清净的地方,将你平安生产而已,我的爱情早在拒绝她的那一天就已经死掉,本来还可以在她心中留下一个最美的印象,最后却因为我的愚蠢,而成了她最不堪的回忆。”
虹在他们相遇的山林深处建造了富丽堂皇的庄园,用法术做了很多侍女,让她每一天的起居都像是皇后,然而阿念却始终郁郁寡欢,很久都不见笑颜。
深冬十一月的时候,她平安诞下了一个漂亮的男孩,眉眼像极了他,仿佛是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精致的美轮美奂。
“真漂亮,”她低头看她的儿子,伸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我都不舍得丢下他了。”
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说,不用惶恐:“你自然不舍得丢下他,他是你的儿子,你的亲生儿子。”
明白自己已经不能成为她驻足的筹码,不得已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哪怕成为怨侣也在所不惜,只要她愿意留下来。
然而阿念却微笑,那是真正洒脱,如释重负的笑容:“我要回去了,我本是凡世中人,自然要回到凡世,当年你给我那样瑰丽的一个梦境,我一直都觉得无以为报,幸好有这个孩子,终于全数还清。”
她微笑的眼睛里透出森严寒意,犹如北冥玄晶,一触就能冻僵灵魂:“你看,这座宅子里所有的人,包括你,只有我一个是活人,我和一群傀儡侍女生活在一起,她们没有感情也没有喜怒,想想都觉得害怕,所以我必须回去,回到有活人的地方去。”
她轻声笑了笑:“我只希望他是你我恩怨了解的终点,虹,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所有的感情都到此为止吧,你不是红尘里的人,没有责任和负担,不必顾忌凡世礼教,但我不行,我是活在别人眼里的人,我没有办法不在乎他们的眼光,不在乎他们对我的看法。”
他道:“这里没有人对你有看法。”
她舒展眉目,叹出一口气来:“因为这里没有人。”
他似乎已经知道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留住她,任何挽留的语言都苍白,她铁了心要离开他,离开这段梦境。
“你把孩子带上吧,他太小了,我还不能带他走。”
“好。”
阿念用怜悯的目光看他,这目光里全然没有任何情分,他于是疑惑,明明是她先动心,是她先痴缠,为何到最后放不下的,却是他。
他苦笑一声,后退一步:“我明天送你回去。”
她却挑眉:“现在不行么?距离对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吧?”
虹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目光仿佛碎裂。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握住她的手,通天的法力施展开来,所有的景象都模糊成光影,狂风从身后吹来,吹乱她盘好的发髻,他亲手为她簪上的那支名贵钗子脱落,顺着头发滑下去,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生出将它捡起来的想法。
他们在陈府所出的那条街头停住,人群熙熙攘攘,对他们凭空出现而发出惊叫,走两步又转瞬忘记,她看着这些人漠然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滑过,偏过头对他笑了笑:“忽然见到这么多活生生的人,真有些不习惯。”
他板着一张脸,面若寒冰,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
陈府已经蒙尘,先前她离开时遣散了府里寥寥无几的下人,腊月将至,在州府做吏的丈夫即将归来,也是时候重新招募人手,为新年做准备。
阿念站在府门前,满足的感叹:“过了这个年,就一切都是新的了。”
他看出她并没有请他进门坐一坐的想法,于是更加颓然:“所有旧的东西,都应该忘记么?”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什么时候来将孩子带走呢?”
虹似乎还抱着一线希望,问道:“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带走?”
她看着他,坦然道:“在我丈夫回来之前带走吧,唔……总之越早越好,因为我还要招新的下人,来帮我筹备年货。”
他木然点头,掌中化出一个红色的布囊:“他并非寻常凡夫俗子,之前山中灵气充足,如今到了凡世,便容易受污浊之气侵害,你用这个囊裹住他。”
阿念接过那个布囊,看了两眼,塞在孩子的襁褓中,又问:“还有呢?”
他又道:“记得喂他。”
她点点头:“还有没?”
虹眼睛盯在她身上,仔细看她的每一寸表情,似乎是要把这张脸刻在心里一样,阿念不由心软,对他微笑:“好啦,你好好修炼吧,总会悟天道的。”
“她以为我已经准备向她告别,才对我心软……说来,她还是选择记住我最好的一面,那个五年,所有无关风月又满是风月的回忆。”
儿子没有听懂他隐晦到诗情画意的语言,问了一句。
虹俯下身,用手撑住额头,连声线都颤抖:“你去见你母亲第一面的时候,她就已经转世投胎,是因为我将你带走不久,她就已经悬梁自尽。”
“是我害死她……我将她逼上死路,我疏忽了,她那么骄傲自尊的人,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被钉在失贞的罪柱上,在我侵犯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苟活这么久,不过是为了生下你。”
儿子被惊住,一时间失去了言语,父子相对沉默,知道金乌西沉,暮色吞噬大地,这黑暗满是忧伤的绝望。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当你深爱一个人,却发现自己正是将她闭上死路的凶手。
很久之后,儿子问道:“这是您参悟千年的心魔吗?”
“千年都没有看透,越不敢回忆,越不能忘记,我对自己催眠了十个百年,到底都没有办法放过自己。”
儿子又问道:“您一直试图禁绝我与凡世的牵扯,是因为害怕我重蹈您的覆辙吗?”
他无力地点头,那张脸千年不老,依然是颠倒众生的模样,却给人以苍老的印象,好像已经独自走过了千年的风霜,每一寸骨头都生锈,早已无法负荷心上深沉的包袱。
“那为什么现在又允许我出山呢?”
他抬头看他,问道:“你愿意入凡世吗?”
儿子皱着眉想了想:“其实……好像是没什么感觉的,没有很想,也没有抗拒。”
“因为你从未入过凡世,你一直以为自己是超然于凡世之外的人,所以才会泰然处之,”他眉眼间外露的情绪一点一点收敛,所有的苦涩和回忆都收进心里,好像一现的昙花,“慧极为圣,情极成佛,佛能理解世间所有的感情,所以悲悯,才会允许目连救母,才会割肉喂鹰,此番入凡世,尽量去体会凡世中所有的感情吧,你母亲提到的那些感情……都一一经历了,拿起过,才能真正放下。”
“好,与父亲参加完叔父的婚礼后,我便入凡世,”儿子犹豫了一下,又问了一句:“父亲,您可曾后悔,遇到母亲?”
虹慢慢抬手,摁住自己的心口,黑暗里无声的微笑:“如果没有遇到她……就好了。”
如果能让你安慰地度过那一世的生命,享受完整的亲情和爱情,纵然没有那个梦境,没有那段奇遇;如果能让我免于品尝这千年的愧疚,纵然心智不开,昏昏而活。
如果……从没有遇到你……就好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