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千古定军山
他扶着墙,慢慢在登记处的桌子后面坐下,沉默许久,才道:“你们能找到我,想必是废了些力气的,只是我不明白我还有什么值得寻找的。”
我笑了笑:“顾博然死了,但是木头还活着,对吗?”
他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你……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自然知道,如你所说,顾博然早就在**中去世,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但是,上个时代的人却依然有关于您的执念,您活下来了,那个执念,也活下来了。”
可能我说的太过文艺,他露出迷茫的表情,喃喃道:“执念?”
玄殷不耐烦我们磨磨唧唧的打哑谜,上前一步,道:“其实就是您离开春生和戏园子的时候,曾经答应办完事就回去,让人等着您,现在那个人托我们来问问,您的事情办完了没有,什么时候回去?”
他瞬间面色大变,一下子站起来,双手撑住桌面,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他……博恩……稻子……他……他还活着?”
玄殷笑了一下:“您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
他面色诡异地重复:“鬼?”
玄殷道:“人死之后,魂归地府,再入轮回。可有一些生魂,执念太过强大,于是便滞留阳世迟迟不肯离去,直到心愿了解,便称之为鬼,有的生魂命好,遇到高人出手,在阳世滞留百年还不妨碍投胎转世,但是有的命不好的,便只能靠自己的意志力留下,或许还等不到心愿了结,就魂飞魄散了。”
他越听,脸色就越苍白,哆哆嗦嗦地问道:“稻子……稻子他……”
玄殷道:“您再不回去,他就要真的魂飞魄散了。”
我们在日落西山的时候搭车前往戏台街,主要是考虑到稻子的情况,如再在日光之下游荡几次,立刻形神俱灭也说不准。上车的时候,穆念春浑身僵硬,紧紧握着车门上面的安全把手,一路上都不发一言。
我们在戏台街街口下车,那周围的房屋布局和半个世纪前一模一样,有很多次政府想要改造,全部被稻子想办法阻止。
穆念春每一步都走的极慢,就像时间在这里刻意放慢的节拍。那个早点铺子,只有老头老太太住的砖屋,斑驳墙壁上爬满藤蔓植物,地上长着滑腻的青苔。
好像是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们九死一生地熬过来,重新回到这个街口一样,记忆里的东西一件件模样鲜明的跳出来,心里那些想忘又不敢忘的过往,在这里,依然面目如新。
他在戏园门口停住脚步,慢慢站直佝偻的腰身,拉了拉身上洗的发白的旧式工作服。
他的手慢慢贴上门环,在这个过程中,原本迷茫的眼神逐渐冷静,紧抿的嘴角松开,他的背依然驼,却给人以挺拔的印象。
几时年前离开这里的时候,他是英雄,今日重游故地,依然是英雄。
顾博然回来了。
他推开门的一刹那,脸上忽然扬起微笑,和半个世纪前,那场倾城的月色之下,他离开之前扬起的笑容一模一样,那个名震滨海戏坛的名角儿,让整个滨海政府为之刮目的顾博然——
回来了。
戏台上依然是那一袭脏兮兮的戏袍凭空悬浮,急切的锣鼓声起,那戏袍随锣鼓紧走台布,蓦然一停,开腔道:“老将军请了。”
没有人回答。
然而他也并不以为意,停顿片刻,似乎是等一个人答了句什么,才继续道:“可曾见过某家书信?”
停顿了一会,他又道:“但不知哪家先放?”
顾博然忽然应道:“自然是你家先放。”
他的嗓音已经不复当年最好的时候,有些微的嘶哑,可言语里的气势依然长存,一刹那间台上的锣鼓猛然寂静,天地无声,戏袍定在原地,良久,方颤着声音道:“师哥?”
顾博然闭了闭眼,眼角挂下一道晶亮水痕:“博恩,我回来了。”
稻子从戏台上飘下来,急切地飘到顾博然面前,戏袍的袖子抬起来,放在顾博然抬起的胳膊上,又唤了一声:“师哥。”
顾博然注视着戏帽羽翎下那段空气,眼神幽深,似乎真的能看到那张看不见的脸,他的嘴唇剧烈颤抖,低低的“唉”了一声。
稻子忽然一低头,戏袍一曲膝,跪在地上,已经带了哭腔:“师哥……我没本事,没招呼好嫂子……师哥,你不知道……师父他也……他也……”
顾博然一矮身,也跪倒地上,紧紧捏住那身袍子,声音哽咽:“我知道,博恩,辛苦你了,辛苦你了。”
那两根羽翎不停地抖动,袍子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到最后,变作嚎啕大哭:“师哥,你终于回来了。”
我在这个地方固执的留住时间,以百年为界限,幸好,只有半个百年,你就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
你到底回来了。
顾博然抬起手来,拍着他的肩:“你本可以不等我。”
稻子却摇头:“你答应过我。”
你答应过我,你会回来,所以我答应你,我会等你。
我侧过脸去,用指腹按住眉心,将冲到眼底的泪意逼退。我在这世上活了几百年,见过无数爱恨离别,见过无数生死之约,本以为早就麻木。然而现在,却被这一份无关风月的承诺感动的丧失所有表达的能力。
顾博然抬手抹了抹眼睛,在稻子肩上拍了拍,扶着他站起来,向那个破旧的戏台走去:“我教你的那些东西,你还记着吗?”
“一日都不敢忘记。”
“和我一起唱一出《定军山》吧。”
“好,唱哪一段?”
“就从第二十场开始唱,你演夏侯渊。”
“好。”
戏台的幕布忽然开始移动,缓缓闭拢,他们一起消失在戏台的幕布里,少时,二胡唢呐重新响起,大红的幕布拉开,一袭黑色的戏袍端端立在舞台上,手里执着一柄长刀,端的啥威风凛凛,杀气千般。他随意挽了一个枪花,动作娴熟,抬手一挥,开口唱到:“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助我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三军叫,大小儿郎听根苗……”
这是我此生看过最好最隆重的京戏,没有之一,这一刻才领略到梨园行真正的魅力,不仅仅在于戏台上的爱恨离别,家国大义,还有那大红幕布后面,所有的辛酸和汗水,所有的承诺和点头。
常言戏子无义,因为戏台上那些感天动地的大义都是假的,别人的,可若是心中无义,有如何能演出戏台上的大义?《儒林外史》里曾经提到一个大善人,戏子鲍文卿。待人接物温文有礼,怜贫恤孤令人钦佩。吴敬梓在书中说他,“虽是下贱之业,但是个君子。”
说君子,心为君子,演英雄,身为英雄。
君子一诺重千金。顾博然答应他的师父,会为振兴梨园而活下去,于是他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任凭那些无知的暴民践踏他的尊严,虐待他的身体,曾经骄傲到宁愿用婚姻来换取出人头地的少年,曾经那个抱着奴才心试图唱英雄戏的戏子,终于被现实撕破了所有光鲜伪装之后,重生成了真正的英雄。
“老将军请了。”
“请了。”
“可曾见过某家书信?”
“正为此事而来。”
我和玄殷齐予一同站在台下,用此生最崇敬的心情看台上这出戏,没有高朋满座,没有轰然喝彩,甚至没有崭新的戏袍,没有炫目的灯光。
但台上两人投入的神情,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一不是此生最好的模样,在他们还年轻时,还在京剧最流行的时代,每一位名角儿都会受到特殊礼遇。在他们登台献唱时,还会有戏痴痴到骨子里的票友,在精彩之处忘形,手舞足蹈,大喝一声“好!”。
“但不知那家先放?”
“自然是你家先放。”
“老将军若有二意?”
“丈夫一言,岂肯失信于你!”
这出戏里的黄忠到底失信于夏侯渊,然而这个戏院里以世纪为单位等待的人,和那个以生死为约定铭记的人却从没有失信于对方,顾博然前半生在梨园里投诸的所有心血全部有所传承,而顾博恩则恪守了他的诺言,他让他代为记住的,他通通烂熟于心,他让他代为保管的,他一直妥帖珍藏。
台上锣鼓喧天,衣香鬓影间热闹非凡,顾博然一生引以为傲的步法被顾博恩完美无瑕地表露,在这个废弃已久的戏园子里,《定军山》最后一场武戏,纵观梨园千年历史,无出其右者。
黄忠挥刀斩杀了夏侯渊,立马于戏台之上,得意洋洋地大笑三声:“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三声之后,那个直挺挺的身影忽然一僵,直接仰面倒了下去。
我们大吃一惊,急忙跑上台,和稻子一起聚到他身边,然而顾博然的眼睛却已经闭上,他脸上疤痕纵横,状如恶鬼,唇角挂着安详的笑意,正慢慢断了呼吸。
稻子大喊了一声:“师哥!”
玄殷扭过头,长长叹息。
那身戏袍扑在顾博然胸口,正慢慢瘪了下去,这代表穿着它的那抹游魂,正慢慢消散最后的形体,万籁俱寂之间,恍然听到一声低低的……
“师哥。”
120身后百年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