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梨园戏魂(上)
戏园子门口立着一个虎背熊腰的身影。
因为刚刚从屠刀下捡回一条命来,大家都格外珍惜自己的生命,借着微薄月光看到那个身影时,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不知道这是不是日本人斩草除根的特使。
敌我双方势力太过悬殊,虽然他们人多,但只要对方有枪,胜算就只能在人数减去子弹数量得出的结果里算了,师父向前走了两步,双手展开,就像只老母鸡一样,把徒弟们都护在身后,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虎背熊腰的背影向前走了两步,声音柔柔弱弱:“师父回来了?师弟们也回来了么?那咱们赶紧走吧,时间紧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居然是顾博然的妻子,市长的千金。
走近了才发现,她的头发被抓的散乱,脸上抹着黑灰,身上衣服臃肿,原本是个漂亮娇小的女人,眼下却有种雌雄莫辩,不男不女的样子。
市长千金又语气急迫道:“戏园子里的东西不用收拾了,博然都安排好了,吃穿都不用发愁。”
然而师父却固执道:“不行,里头那些道具戏袍,都是戏班子几代人积攒下来的,我得带着。”说着就要往里走。
市长千金伸手拦住他,刻意描粗的眉带着三分逼人英气:“师父,您那些家什,如果非要带着,我自然是管不住您,但博然把师弟们的性命托付给我,我不敢有闪失,若是因为那些死物,而葬送了一班子的人,您将来下到阴曹地府,纵然是有脸面向老祖宗交代,可有脸面向这些被您连累的亡魂交代?”
师父僵在原地。
市长千金轻轻笑了一下:“原本我和博然已经平安,但听说日本兵邀请您去唱戏,他就知道您这脾气定然要坏事,这才冒着生命危险又回来。师父,您是长辈,这些难听话我本来不该说,但现在生死关头,我不妨就说一说,如果博然今晚丧命,那必然是您亲手将他送上黄泉不归路。您现在踩着他的性命,要回去取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为了把更多的人送上死路,呵,我长这么大,还真是头一次见这样心狠手辣,毒如蛇蝎的师父。合着您那些东西是宝贝,这些师弟们的命就活该下贱了不成?我跟您说句实话吧,我今儿回来,可不是稀罕您这条命,我是不想让博然心怀愧疚地过完下辈子,您还真当您有多金贵呢。”
师父老脸涨得通红:“你……你给我走,我也不稀罕你来救我。”
市长千金又轻飘飘地笑了一声,对那帮徒弟们道:“看看,这就是你们打小尊敬的师尊。得了,这时辰也不能耽误,但凡想活命的,就跟我来,不想活就在这蹲着算了。那些戏袍道具都是人做的,只要人活着,东西就能再做一份出来,可倘若人死了,东西可做不出你们来了。我把自己弄成这样回来救你们,也算是尽力了,你们要是一条路走到黑非抱着那些破烂去死,那我也拦不住,我这就走了。”
说着真的提步往前走,那些徒弟们沉默着彼此看看,纷纷转身,跟在了市长千金身后。
师父浑身打哆嗦,气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市长千金走到巷子一半,回过身来看他,又陪起笑脸,折了回去:“哎呀,您老人家还当真要死在这不成么?算我刚刚话说重啦,您就赶紧走吧,您要是真死了,博然可不得难过死么。”
稻子紧跟其后,趁热打铁地劝:“就是啊师父,嫂子说的没错,人活着,东西就能再做一份出来,人要是死了,东西可做不出人来。咱们先走,以后的日子以后再打算。”
这位市长千金顾夫人,实在是情商颇高,一个黑脸一个红脸来回一换,既敲醒了固执迂腐的师父,又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全了他的面子,好像小辈跟老辈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值得较真,师父被这么一个棍子一个枣哄得安分,一言不发地跟着走了。
城外顾博然事先安排好的人接应,在滨海周边的一个村庄捱了一夜,天亮之后,市长千金给他们安排了一辆马车,告诉稻子:“一路向北去,到秦岭脚下找一户姓白的人。”
稻子问她:“那你呢?我师哥呢?”
市长千金想起什么似得,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你师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这是他唱戏唱了那么多年全部的心血精华所在,你千万要保存好,还有他以往教给你的那些身法步法,可千万别忘了。”
每一个字都是手写的一本书,封皮封底都是顾博然亲手制作,天下仅此一份。封面上用端庄的隶书写着四个字,博然笔录。
稻子把那本书放在衣服最里面,细细藏好。
市长千金在他头上拍了拍:“我在这等你师哥,他出来后,我们再一起过去,你带着师父他们先走。”
稻子没说什么,驾车走了,他其实并不知道去秦岭的路,因而走了不少岔路,因为离开滨海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带太多银钱,更没有带多少干粮,这一路过得异常辛苦,到最后简直是靠吃树皮偷菜才撑了下来,找到那户姓白的人时,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多月。
姓白的那户人家是赵市长曾经的老部下,市长千金救过他一命,后来白先生回老家,许给市长千金一个承诺,以后只要她有事,他一定倾尽全力相助。
接下来的八年简直过得生不如死,然而因为这群人原本就是在社会最低成求生的人,反而更容易在战乱中活下来,纵然是吃尽了苦头,哪怕只有一分希望,也要挣扎着求生。
1945年,日本投降。1949年,内战结束。10月1日,新中国建国。
漂泊的游子终于返回故乡,满目苍夷的滨海迎来劫后余生的生机,他们的戏园子并没有毁于战火,可能因为地处偏僻,连大门上的铜锁都没有移动半分。
上天总是垂怜不放弃的人。
师父亲手打开门,走进戏园子,那些沉睡在记忆里,已经久远到快要尘封的事务,一样样鲜明的跳出回忆,在另一个被世界忘记的角落里静静等待。那些戏袍、道具,在擦拭掉上面的灰尘之后,依然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春生和戏班又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帷幕,唱给从战争中熬过来的幸运子,也唱给献祭给和平的亡魂。
市长千金彻底和她的市长亲爹失去了联系,只好随顾博然住在戏班子里,她依然有千金小姐的脾气,会挑剔不合心意的衣食住行,但是没有人会指责她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能够活着回来,全依靠顾博然和这位看似娇滴滴的小姐。
然而好景不长,新中国建国之后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家肯定都知道,从中央到地方成全无数魑魅魍魉,折陨的高官大将,文人诗人不在少数,那个以“破四旧”为口号的时代,一直流窜在宫殿豪宅里的梨园戏曲,自然和孔孟之道与无数历史文物一起,变成了第一要批斗的行当,而顾博然作为这个行当的佼佼者,自然成了第一要批斗的人。
聚成图案的金光越来越暗,代表着这些记忆正在走到尽头。
盛夏七月的夜晚,一个年轻人忽然跑进戏班,找到眼角已经爬上皱纹的顾博然,表情和语气俱都惊惶:“顾先生,他们明天就要来批斗您了,您赶紧跑吧。”
顾博然露出茫然的表情:“跑?跑哪去?”
“跑哪都行,您快走吧,那些人可都是不讲理的泼皮下三滥,你落在他们手里,还有活头吗?”
满头银白的师父客气地送走了年轻人,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长枪,枪头已经暗淡,再也舞不出当年威风凛凛的形容。
“博然,你走吧,带着你媳妇,去台湾,找她父亲。”
“为什么?”
“你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师父拄着长枪,戳在地上,长长叹了口气:“这世道,已经不是正常的世道了,当年京戏伶人是下九流,可好歹还是个人,现在是什么,牛鬼蛇神。”
顾博然茫然地站在暮色四合的院子里,师父满头银发白的扎眼,他的背已经深深驼下去,再不复当年戏台上,那个威风凛凛的英雄。
英雄已迟暮。
“你走吧,我们这一群人,都是苦惯的,没什么日子活不了,熬一熬就过去了,你打小心气就高,听不了那些话。”师父黯然转身,转身向放置戏服道具的房间走过去,抱出一身戏袍。
《定军山》里,老生黄忠的戏袍。
顾博然僵立在原地,只有眼睛会动似的,沉默地看着师父颤颤巍巍地将戏袍抱出来,扔在地上,然后从身上摸出一盒火柴,捏出一撮来,在盒子的一侧划亮。
火光猛地跃起,燃在指尖,不过须臾的功夫,就已经弱了下去,在火柴的木棍上苟延残喘,照亮师父满是风霜的眼睛里,残存的细碎水光。
他觉得自己喉咙像被哽住似的,说不出话来,只做了一个口型:“师父。”
114梨园戏魂(下)
师父没有听见,只痴痴地看着那簇愈发微弱的火光,慢慢流下泪来:“散了,都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