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不知道他再恐惧什么,只知道这次无功而返了,他知道顾博然决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只得讷讷地“嗯”了一声。
顾博然又问他:“我上次教你走的那个步法,你练的怎么样了?”
稻子更加惴惴:“都……都记住了。”
顾博然看着他的样子,眉心皱的更狠:“都记住了?练会了吗?”
稻子道:“师父说,跟你比……火候还……还差了点。”
顾博然深吸了一口气:“不要紧,你继续练,只练那一个步法就够了,别的都不用。”
稻子沉默一会,鼓起勇气道:“师哥……我学不会,要不……算了吧,反正我也不是唱武生的料子。”
112大武生
顾博然蓦地大怒,随手把手边的钢笔向稻子扔了过去,他腕力惊人,一支笔砸过去,稻子立马就头破血流。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实在是忍不住为稻子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幸好钢笔盖上了笔帽,不然这么一下,非得出人命不可。
稻子后退一步,额角上鲜血留下来,也完全无心理会,只震惊地看着暴怒的顾博然,呆呆地叫了一声:“师哥!”
“别叫我师哥!我没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师弟!你给我滚!立刻滚!”双眼充血的顾博然失控的站在书桌后面,抬手指着门外。因为起身时的动作太大,直接带翻了他坐的那张红木座椅……也有可能是站起来之后踢翻的,我没看清楚,总之他发怒的样子,真是异常可怕。
“既然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子,那以后都不用在唱戏了。”
市长千金被书房的动静惊动,端了一盏青花瓷碗推开门,看见稻子头破血流的样子,大吃一惊,急忙放下碗去安抚暴怒的丈夫:“博然,你这是干嘛呀,博恩年纪小,你对他发什么脾气。”
“我难道还有时间教他慢慢长大吗?”顾博然看到妻子端进来的汤碗,又拿起来,劈头盖脸地砸到稻子身上,浓稠的汤汁挂在他粗锦的衣服上,一条粗粗壮壮的海参掉在地上,滚了几滚。
稻子不知道他再说什么,但市长千金知道,她看了看地上瓷碗的碎片,皱起形状美好的长眉:“既然这么喜欢唱戏,那就继续唱好了,我和父亲都没有拘着你,先前高司令请你去露一手,你干嘛回绝了?”
顾博然双手撑在桌面上,面色乍青乍白,沉默了很久,最后转身把椅子扶起来,颓然地坐下,一只手撑住额头,另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摆了摆:“不,我已经不能唱戏了,我唱不出来了……”
几乎是电光火石地,我刹那间想起先前顾博然还没娶市长千金的时候,在戏园子里听师父训他的那番话,那一句“抱着奴才的心唱英雄的戏”。
他的确不能再唱戏了,从他决定迎娶市长千金的那一刻起,俗世的英雄要能屈能伸,因为尝尽了太多卑躬屈膝的辛酸,所以更希望一个刚正不阿,一辈子不低头,并且功成名就的人来满足心理永远无法达到的愿望,于是戏文里的英雄应运而生。那些唱戏的戏子,他们虽然迫于生计,心里却从来没有真正向人低头,奴颜婢膝地讨好,还带着唐时梨园子弟的傲气,自然可以唱出英雄的词,演出英雄的戏。
而他,却已经尝过了太多浮世辛酸,早就没有那一方净土,可以酝酿出骨子里的铮铮傲骨。
因为自己已经不能再唱戏,所以自己学会的,悟出来的戏台之道,才那么迫切地需要找人传承下去,免得愧对先前九寒三伏的呕心沥血。
稻子带着满头的伤回去了,在他过去的所有生命里,从没有人对他下这样狠的手,包括师父也从没有过。他一边垂头丧气,一边对顾博然的怒气惊魂未定,将这些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了师父,年已经过半百的老人听完,沉默很久,长长叹气:“他在梨园行这一道上,兴就是兴在很有心气上,但是今天败了,也是败在太有心气上,这都是命啊。”
日子像被复制粘贴了一样过下去,在稻子的记忆力,每天就是练功、练功、练功,每周有一天接受顾博然苛刻地审核,然后周而复始地练功、练功、练功。
一直练到1937年,这个痛苦的年份,想必大家都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有首脍炙人口的歌,歌词就是1937年呐,鬼子就进了中原。
鬼子在1938年春天的时候,进了滨海城,那时城中的文员高官都已经提前转移,顾博然作为市长的女婿,自然也一同转走,他走之前给顾博恩写了封信,叫他带着戏班子的人藏好,他正在想办法将师兄弟们顺利带出城。
然而滨海城一共就那么大,藏也藏不到哪去,何况因为顾博然的关系,春生和戏班已经大名鼎鼎,入城的日军军官里有个附庸风雅的,因为稻子没有记住名字,暂且以军官称之。
日军入城的时候,还打着大东亚共荣圈的名号,面子工程正在维系着,很乐意博一个爱护平民,爱护文化的好名声,入城的第二天,就派人到戏班子来下了请帖,请人去唱戏,信上还文质彬彬道,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能请到顾博然亲自登场。
师父捏着请帖沉吟很久,到最后手一挥,直接撕成了碎片:“我们给高官唱,给小姐太太唱,也给远道而来的贵客唱,就是不给狼子野心的侵略者唱!”
中国永远不缺不肯弯曲的膝盖,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更是如此。然而每个不低头的人总是因为鲜血才被人铭记,那军官连着下了三次请帖,耐心用尽,第四日晚间,直接派兵强行将戏班子的人拉到了司令部。
师父受到了贵客的礼遇,被允许进入礼室,板着脸和军官谈话。
“诸位都是有大才的人,在下也是爱才的人,风雅的戏剧不应该染上鲜血,先生,在下敬重您,还请您也予在下三分薄面,不然就别怪在下先礼后兵了。”那军官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面带微笑,语气温和,然而他身边的推拉门拉开,门外却是一排士兵,刺刀架在戏班徒弟的脖子上,月色下反射幽冷的白光。
军官又道:“您说顾博然顾先生已经离开,无缘见他粉墨登场,是我们无缘,就不再强求,我仰慕大唐梨园戏风姿已久,还请先生满足在下小小心愿,在下入城时,也曾听说先生的大名,您的……老生,唱的极好,对吗?”
师父面色凝重,他面前摆着烟雾袅袅的茶杯,身边的门外,是一脚踏生,一脚踏死的徒弟,他把他们养大,所以知道这些徒弟学戏的初衷不是因为爱戏,而是为了活着。
一方是民族气节,一方是爱徒生死。
军官说完那些话,便一直微笑着看他,再不出声,良久之后,忽然遗憾的叹气:“看来您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在下失望而归了,既然身怀才艺而不露,那份才还有什么用呢?在下就只好毁掉这些东西了,”说着顿了顿,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在下听说梨园行讲究步法唱腔,是么?”
师父面色大骇,腾一下站起身,颤声问道:“你……你要干什么!”
军官抬起双手,往下虚按:“别激动,先生,别激动,只不过是废掉他们一只脚罢了。”
随着他的话,那排惨亮的刺刀从徒弟们的脖子上移到右脚,只等军官的一声令下,徒弟们明白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不由得哭叫起来,有的腿一软就想往地上跪,却被身后的士兵揪住后领。
师父面色开始泛青:“等……等一等,让我考虑考虑。”
军官面带微笑,轻轻摇头:“您已经考虑三天了,先生,不是每个人都有在下这样好的脾性,等着您考虑完毕。”
师父的右手放在身边,仅仅的握成拳,还在颤抖,那一刹那犹如亘古一样绵长,脚步声打破了死寂,一个士兵在门外恭敬的鞠躬,极快速地说了句日语。
与此同时,门外的徒弟们惊讶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师兄!师兄来了!”
军官愣了愣,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门口,传信的士兵让在一旁,风清月朗之下,露出顾博然微微含笑的脸,那表情似乎是来赴一个老友的约会:“长官,听说您要见我。”
军官对他行日式的礼节:“久闻先生高名,特来一睹风采。”
顾博然点点头:“好说,只是还请长官不要为难我的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