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从没见过师哥这副模样,表情凶狠而扭曲,瞳孔充血,提拳砸下去的时候,没舍一分力气,拳拳见血。
他有些害怕,急忙拉住顾博然:“师哥!师哥!你消消气。”
顾博然胳膊被他拉住,行动不便,再加上这边动静不小,已经吸引了一圈人,只好直起身来,恶狠狠地指着血泊中的人:“倘若再有下次,非打死你这刁民。”语毕,又转手呵斥围观的人群:“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没见过讨打的么?”
人群匆匆散去,稻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当地,很小心翼翼的唤了声:“师哥。”
顾博然余怒未消,看他的眼神里还带着些许戾气:“你怎么来了?”
稻子有些害怕,急忙抬了师父出来:“师父……师父有口信给你。”
顾博然从西服口袋里抽出一张白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和西装上喷溅的血滴:“什么口信?”
他就站在顾宅门前,抿着方才因剧烈动作而弄乱的头发,成套的西式西服,整洁体面。
稻子结结巴巴道:“师父叫你……叫你回去……住,好……好练功。”
顾博然嗤笑一声:“还有吗?”
稻子道:“没……没了。”
顾博然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是自己来的?”
稻子说:“啊……是我自己来的。”
顾博然转身往门里走:“那就不用回去了,在我这住下,早先就答应过你,等师哥成了角儿,一定要带你过好日子。”
稻子站在门前,看着门里干净洁白地瓷砖,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脚上脏兮兮的鞋:“我……我能进来么?”
顾博然在门里脱了西服,坐在沙发上:“进来,这就是师哥的家,往后也是你的家。”
稻子怯怯地进门,每一步都迈的小心翼翼:“那师父他们呢?”
顾博然不以为意道:“过两天市里就会批下来一笔款子,把咱的戏园子推了重建,面积会比现在大一番,师父一心想装大春生和,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
稻子站在他身边,就像一个服侍他的仆人:“我听人说,师哥要和市长家的大小姐结亲了。”
顾博然看了他一眼:“还没定下来呢,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怎么了?”
稻子鼓起勇气道:“那你愿意么?”
顾博然皱着眉想了想:“就在来的时候,我还犹豫呢,这毕竟咱是个下九流的戏子,人家是官小姐,怎么着也不在一个层面上。”
稻子松了口气,点点头。
然而顾博然却道:“不过刚刚我想明白了,戏子永远是戏子,捧得再高也是下九流。”
稻子心里一抽,道:“那……那你的意思是?”
“我娶她,”顾博然道:“只要她愿意嫁给我,我就娶她,她要是不愿意,我就让她愿意。”
稻子想起刚刚那人的话,皱着眉讷讷道:“可是……可是他们都说,你娶她,是吃软饭的。”
顾博然哼笑一声:“那是他们嫉妒,稻子,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跟你说的话,我要成角儿,让那些以前糟践咱们的人都得给咱弓着腰说话。”
稻子点点头:“记得。”
顾博然神色狠戾,方才打人的手又攒成了拳:“单单靠成角儿就想让人给弯腰,人心里还是不服你,你得脱离了这个行当,换身皮来活。”
稻子吃了一惊:“师哥,你不想唱戏了?”
顾博然仰起头来,靠在沙发椅背上:“唱,这戏可是当年救我命的东西,怎么能放下呢。”
稻子没有再回去,而是跟顾博然在顾宅住了下来,市里的款子不久就批了下来,推到了戏园子旁边一排房屋,把园子翻了一番,大了一倍。新园子竣工那天,他和顾博然一同回去,在街头就听到了园子叮叮当当的二胡柳琴声,正排着的那出,恰好是《定军山》。
顾博然的成名之作,《定军山》。
他驻足,在门口听了一会,方含笑推门:“师父,许久不见了,您老人家还好着?”
师父抽着烟袋坐在正对着戏台的太师椅里,对他的问候恍若未闻。
顾博然有些不高兴,走过去挨着师父身边,又说了一遍:“师父,您老人家还好着?”
师父烟袋拿下来,放手里捏着,站起身对他就是一个长揖:“哎呦,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顾老板来了,哎呀呀,咱这小戏园子可容不得您这尊大佛啊,今儿贵脚踏贱地,有何指教呐?”
顾博然站在当地,面对师父一通阴阳怪气的讽刺,脸上有尴尬的神色浮出来:“师父,您老这是干嘛呀?”
师父盯着他,忽然抬手,将烟袋头狠狠敲到了他脑门上,烟灰撒了一头一脸:“干嘛?供不起你这个徒弟了,老朽这得是脸上长了多大的荣光,才有了这么一个市长的女婿当徒弟,咱梨园这一行,就是服侍人家的,这会顾老板成了我们服侍的人了,还叫我师父,这我可担不起,要折寿的。”
顾博然低着头,任凭师父的烟袋敲在脑门上,一声都不吭,反而是稻子急的要死,三番四次地上手试图阻挡师父的攻势:“师父!师父!晚上师哥还得去赴高司令的宴,您给他敲坏了,怎么唱戏啊。”
师父怒喝:“唱戏?他心里还有唱戏这回事儿吗?戏是什么,那是祖师爷千百年传来的精髓,是财宝,你把它当成什么?你追名逐利的工具!木头啊木头,别人叫你一声顾老板,你真把自己当个人了,我教你要成角儿,你可知为什么要成角儿?咱梨园这一行当,就像那朝堂上的文臣武将,最是念旧的,你在这个行当里做了贡献成了角儿,后人感激你千千万万年!”
“可你要是把它当了工具,不仅唱不出咱戏里的精髓,还会唱臭了老祖宗的好玩意儿!你要当那遗臭万年的大王八,我自然拦不住你,我自个儿看走了眼教岔了徒弟,那是我自己个儿种的苦果自己咽,可我总不能眼看着你败了春生和的牌子,那等我死了,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顾博然面色涨红,看着怒发冲冠的师父,一下子屈膝跪下,声音里竟然带了哭腔:“师父!不是我糟践老祖宗的好玩意,我是……我是见不得他们糟践咱们梨园行!咱们为了台子上那一出戏,下了多少苦功夫,到最后还是演给他们赏玩的,凭什么那些老爷太太什么都不干,生来就是人上人,咱们吃了这么多苦,还是服侍人家的奴才,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师父怒急,又朝着他的额头打了一个狠的:“混账!什么奴才!咱是唱给知音,唱给爱戏的人!那身戏袍子一穿,锣鼓唢呐一响,你在他们眼里心里,就不是个奴才,是帝王将相,是盖世英雄!你的成名之作,那出《定军山》,你唱的那个武老生黄忠,那是什么人物?三国著名的英雄,老将!我给你讲戏,是怎么讲的?你不仅要有技艺,更要有黄老将军武功盖世的那个气概,你抱着奴才的心去唱英雄的戏,不砸了台子,那是祖师爷可怜你!”
“我说咱是服侍人家的行当,为什么,为的还不是那一声‘好’!外行是看门道瞎起哄,内行可是真心实意为你叫一声好!戏行里最讲究知恩图报,就为着那一声‘好’,你就得去服侍人家,报答人家,你看看稻子,你把他捡回来,他到现在都伺候你,你跟人家学学这份儿心!人家戏唱不好,但人家的心是正的!你呢!”
话虽是这么说,可司令的面子,谁都不敢不给,顾博然被师父教训了一顿,晚上又急急忙忙地去赴司令的宴,唱的正好是那出《定军山》。
或许是师父的话起了作用,那晚上的戏唱的极好,黄老将军的铮铮傲骨被演绎的淋漓尽致,惊艳了在场所有的人,司令先前到滨海上任的时候,在接风宴上给他提了“武生新秀”,今儿一高兴,又送了一块匾“盖世英雄”。
顾博然回去后,对着这块匾失眠半夜。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顾博然忽然问稻子:“你想学戏吗?”
稻子看着他,奇怪道:“我不一直都学着吗?师哥你糊涂了?”
顾博然喝了口牛奶,沉默一阵,下了很大决心一般:“从今往后,我教你唱武生,以后我唱《定军山》,你就给我搭戏,唱夏侯渊。”
稻子惊喜异常,连连点头:“多谢师哥,多谢师哥!”
顾博然又道:“今儿咱搬回戏园子住,练功方便。”
稻子又急忙点头。
顾博然继续说:“你是我捡回来的,往后你的戏名就叫顾博恩,是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