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予道:“他连形都显不出来了,还有什么攻击性可言。”
那可说不准,鬼不能显形只能说明他不能在视觉上吓死你,但意图通过别的手段整死个把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朗冶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去推门,不耐烦道:“两个男人一个男神跟着呢,要攻击也轮不到你。”
我默了默,道:“……谢谢男神……”
朗冶义正词严:“不客气。”
门里是一片宽阔的场地,杂乱无章地摆了多条长凳,两边摞着八仙桌,围成了一个圈,戏台近旁却板板整整地摆了一张桌子,还有两条长椅相对。
齐予道:“这是当年红卫兵批斗他们的地方,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收拾打理过,还是当年的样子。”说着指了指那组鹤立鸡群的桌椅:“这还是我上次来时,收拾出来的桌椅。”
然而没有人去听他说的话,所有的目光都被舞台吸引,破旧的大红幕布污迹斑斑,一层惨碧的光阴森森地附在上面,照亮了污浊的戏台,和戏台上一个同样脏旧的,凭空悬浮的戏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低低的锣鼓声戛然而止,戏袍定在原地,空荡荡地,袍子上面还凌空浮着官帽羽翎,就像是有一个隐形人正穿着它一样。
这样两方人/鬼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开场,觑了半天,戏台上忽然冒出一声尖叫,袍子和官帽嗖一下躲进了幕布里,连带着一堆二胡柳琴什么的也一起滚过去,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齐予上前两步,抬起手臂一抱拳:“夏侯兄,齐某叨扰了。”
我悄悄问道:“这鬼姓夏侯?”
齐予摇摇头:“他早就忘了自己的本名,只是在临终之前,心心念念了那场未唱完的《定军山》,他唱的正是夏侯渊,所以只记住了夏侯渊。”
我说:“怎么不是《霸王别姬》。”
齐予压低了声音:“你电影看多了,别乱说话。”
戏台上那袭戏袍又游荡出来,道:“齐先生?”声音听起来有点粗,像是一位壮年男子。
齐予朗声道:“正是齐某。”
夏侯渊道:“齐先生今日突然造访,是来听戏的吗?”
齐予默了默,对我们伸了伸手,道:“今日特意带了几位朋友,来观夏侯兄粉墨登场。”
夏侯渊似乎笑了两声:“上次只不过是说笑,齐先生竟然当真了……只是在下只会唱武生,技艺尚不纯熟,我的师兄还没有回来,若是他回来,定能教先生和诸位一饱眼福”
朗冶疑惑道:“你师兄?”
戏台上的夏侯渊顿了顿,返身飘进幕布里,不一会就出现在戏台下,向我们飘了过来:“只顾着说话,竟然忘了待客的礼节,诸位请坐,请坐。”
戏袍的袖子举起来,正朝着那张桌椅的方向,夏侯渊看我们没动静,又恍然大悟似的,急忙道:“真是太失礼了,诸位少等。”
说着飘走,不一会那戏袍的袖子架起两张长椅,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八仙桌边,袖子还在上面抹了又抹,夏侯渊直起腰来,立在八仙桌一旁:“贵客请入座吧。”
我们面面相觑,在齐予的带领下犹犹豫豫地走过去落座,朗冶把我往他怀里塞了塞,在正对着戏台的方向坐下。
然后夏侯渊在正对着我们的方向坐下了。
你能理解我的感受么,你对面飘着一身戏袍,戏袍已经脏到压根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黑一块灰一块的,不知是血污还是陈年灰迹,戏袍上面浮着一顶顶戴,就像有人带着它一样,然后这身戏袍还在和你面对面地交流人生感想。
真是几欲吓哭。
齐予很熟稔地落座,对戏服里的空气笑了笑:“上次答应为你布阵,但我又不是太擅长此道,所以这次带了几个行家里手来,这位是玄殷道长。”
夏侯渊站起身,对玄殷一鞠躬:“道长好。”
玄殷嘴角抽了抽,急忙起身还礼:“不敢当,请坐。”
齐予一指朗冶,顿了一下,道:“这位……是朗医生,在玄学上多有研究。”
夏侯渊又对他一鞠躬:“朗医生。”
朗冶站起身,顺便把我也提起来:“这位是内子,爱听戏,就跟着一起来了。”
夏侯渊转身对我一鞠躬:“朗夫人。”
我不易察觉地哆嗦了一下,长这么大了,还真是第一次有鬼跟我鞠躬。
介绍完一轮后,我们各自落座,夏侯渊似乎心情很好,声音都带上明朗的笑意:“这里好久没有人过来了,今天一下来这么多贵客,真是喜事,可惜戏班子里的人都不在,我自己学艺不精,贸然登台,恐怕污了贵客的耳。”
齐予道:“你上次说你的师兄外出未归,是怎么一回事?”
夏侯渊沉默了一会,长长叹了口气:“我师兄……他真是外出很长时间了,我在这等他等了那么久,都不知道他究竟还能不能回来。”
玄殷收了那一脸欠揍的表情,十分人模人样道:“你和你师兄关系很好啊,我听说戏班子里,不是常有师兄欺负师弟,宿仇不消什么什么的吗?”
夏侯渊摆了摆袖子,道:“这才真是传言了,都是一样穷的人才去学戏,那还能彼此欺负自家人呢?我师兄是我们班子里武生唱的最好的,对我们小的,都十分照顾。”
我问他:“那,你是怎么入戏班的?”
夏侯渊似乎笑了一下,才道:“还不是因为穷呗,不然,谁去入这吃力不讨好的行当啊。”
他的语气含着笑意,就像和朋友聊天一样,很轻松:“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那会是怎么熬过来的,幸好师兄出息了,不然还得苦几年。”
我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那个顶戴正面转向我,应该是正在看我,然后又笑了一下:“夫人喜欢听故事?那我就说一说,正好不能为各位登台,也不至于让贵客们白跑一趟。”
在新中国建国之前,戏子是个和娼妓一样下贱的职业,所谓下九流的代表,常常被人拿来相提并论,**无情戏子无义,也只有连生活都讨不着的,穷到一定地步的人,才会入戏班学唱戏,挣一口饭吃。
然而戏班的名角却跟青楼的头牌一样,是个千金供奉的主,自唐代玄宗开始,达官贵人甘愿为名角乐师牵马抬轿的不在少数。到民国,这种风气更加盛行,社会对名角的态度,犹如今日年轻人追星的势头。
夏侯渊的师兄,正是当年红极滨海的名角,他本是唱武生的,可老生也唱的极为出彩,伶人们唱戏练功,向来只练一个角,甚少有能同时兼了两个的,两个都能唱好的就更少,因而大师兄的一踢两开就显得尤为不易。
夏侯渊是仰望着大师兄的光辉形象长大的。
那时的纪年还不是公历,而是民国,民国十九年,他六岁,大师兄十四岁,虽然小,却已经在滨海戏坛斩头露了个小角,戏班子的班头便是滨海唱老生的角,不算大红,收入勉强能维持整个戏班子的开销。然而大师兄与他搭档的武生,却每次演出都能博得满堂喝彩,渐渐便打响了自己的名头,到那年年关,滨海戏坛上的人都知道,春生和班子出了个继承人,武生唱的真正的棒。
夏侯渊讲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我大师兄的名讳,不知道诸位听过没有,也不知道外头还传不传他的名字,戏坛里名角更迭总是快的,长江后浪推前浪。”
“他叫顾博然,这名字,还是我师父给起的。”
除了玄殷,我们所有人都震惊了。
滨海的老一辈,没有不知道顾博然的,顾氏武角的创始人,现在的滨海派戏台上,武生全都以顾博然为尊,是梨园里的泰斗型人物,在官方资料上,他死于**后期。
现在看来,里面很有文章么。
夏侯渊又叹了口气:“我是个孤儿,爹娘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打从有记忆,就在戏班子里了,师父说我筋骨灵活,但下盘不稳,不适合唱武生,但我非要唱,他就不管我了,我打小就跟着师兄,他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寒冬腊月跪砖地,三伏酷暑裹戏衣,这都是在平常不过的事情,师兄一心想成名角儿,因而练得比谁都刻苦,我跟着他,也只能一道苦着练。”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时间过得太久了,好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一直沉默着听我们说话的朗冶忽然笑了一声:“记忆是不会被忘记的,只是你把它放得太深,一时间难以找出来而已,不过没关系,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把它们找出来,你也正好可以回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