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摊开的右手,指向扶兮之前所住的那处房屋,五指微微往里一收,房屋就悄无声息地离地半丈而起,露出光裸粗糙的地表。
“来。”话音刚落,就见一物从屋下粗粝的石缝中飞来,稳稳地落入相唯的左手中。
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
式样与绾尘的那面古旧的铜镜相仿,但却并非同一物。
他的目光扫过爬满斑驳铜绿的莲花纹饰和没有半分锈损依旧光洁可鉴人的镜面,最后落于镜身背面那四个掩盖在锈迹下,篆刻工整的字痕:莲华妙境。
果然。
相唯将那面看似寻常的铜镜紧紧按在胸口,仰着头咬着牙不让泪意泛出眼眶。
这就是师父拼尽性命,也要护住的东西。和他一样,除了徒有其表的虚名之外,一无是处。
四面八方忽然起了好几阵的疾风,草木摇曳,池水涟漪,将风中隐隐可闻的呜咽声遮掩下。
风声刚歇下,数十个身影便从各处现身,众星拱月一般地将相唯围绕在其中,恭然伏地谢罪:“少主!属下等救援来迟,还请少主降罪!”
“少主?”相唯收起所有不当有的情绪,缓缓朝跪伏满地的众妖抬起右手,“你们且看,这是何物。”
当他们忐忑地抬起头,视线触到相唯掌中那熠熠夺目的金莲时,认出这是新一任妖王的印信时,蓦地全变了脸色,但却皆在下一瞬握拳按在胸前,异口同声地喊出:“属下参见主上!”
“魔族败类,兴兵来犯,毁我山林,害我族类,弑师之仇,罪无可恕!”相唯犀利如刀的目光扫了一圈所有跪伏在自己脚下的众妖,铿然道出:“尔等听令,召集所有将士,三日后点将台前整军回合,随我一道踏平魔宫!”
“是!”
额头被轻轻触碰,动作很轻,像是呵护着一件易碎难寻的无双珍宝。
但紧闭双眸的女子仍是不禁皱起了如画的蛾眉,仿佛不喜这来自旁人的惊扰,宛如蝶翼的长睫一阵轻颤,倏然睁开,现出一剪秋水般的双瞳,打量着眼前周遭的一切,带着几分茫然与无措的水汽,惹人怜惜。
静坐在榻旁的烽聿顿时眉眼舒展,“你醒了。”
女子略略蹙眉,像是在竭力在脑中思索眼前人的身份。但不过须臾,她脸上的无措神色就尽数收起,不慌不忙地垂下眼帘,轻声启唇,嗓音寡淡如清水,“君上。”
素来稳重温雅的烽聿,登时欢喜地如同个孩子一般,颇为失礼地抓过女子的手,有些不敢相信地这美好地近乎虚幻的一幕,“你、你当真认得我?”
烽聿异样的举止,令女子有些惊讶,但她仍只是垂着眼,将手从烽聿温热的掌中抽了回来,“君上说笑了,君上是芷鸢的未婚夫婿,怎能不识得。”
烽聿也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之处,退离榻旁几步,恢复温雅得体的笑容,“你将将才从凡世中归来,我担心你尚不适应,故而才有此问的。”
“凡世?”芷鸢的脸上重新浮现一片迷茫,“我何时去的凡世?我脑中怎没有半分印象。”
烽聿面色如常地回道:“不打紧的,你只是去凡世游历了一回,偶有些不愉快的事,你不愿因此影响大婚的心情,便让我替删去了这段记忆。”
在此种小事上,烽聿并没有欺瞒她的理由,她点点头,努力回忆着脑中最新的记忆,“我只记得昨日,为绮素她画了一张画像,然后……”
她想了许久,终是摇摇头,“然后,便是现在了。我怎会突然起意,想去人间游历了?”
“这个,”烽聿微微一愣,“你并未对我细说,但我想许是因为婚期临近,你想去人间多见识见识吧。仅当作是游玩了几日,不用在意的。”
芷鸢没有过多纠结原因,朝颇为理解体贴的烽聿微微一笑,“芷鸢如此顽劣随性,多谢君上您宽宥体谅。”
烽聿被芷鸢脸上甚少绽开的如花笑靥,晃得失神了片刻,直到她再次开口询问,才堪堪收回神思。
“但不知,我此次去了人间多久?”
烽聿稍微迟疑了一瞬,微微偏转过眼,“三百年。”
幽冥虽也有日夜更替,但与九重天的日月毗邻闲适静好的意境截然不同,日昼甚是短暂,不过饮下几杯茶的时间,沉沉的暮色便漫上了幽都王城。
芷鸢倚着所住楼阁旁的雕栏眺望,大半个幽都城的景致尽收眼底。绛红色的灯火挂满熙熙攘攘的街道,踽踽穿行在街上的幽魂鬼魄一步一颤,瑟瑟的阴凉风里,哭号呜咽声不绝于耳。
这便是她今后千年万世都要待的地方。
芷鸢的手指不由得攥紧一角衣袖,但不过片刻,又不动声色地松开,轻轻自嘲一笑,再如何的不喜欢,三日后她也将成为这幽冥的女主人,逃不了,也无需逃。
烽聿说她初来幽冥,诸事不熟,让她安心待在楼阁中,婚礼的事宜他皆会布置妥当。芷鸢也并非好动的性子,听得他这番安排,倒也乐意图个清闲。
她在小楼中烹茶作画,自得自乐中,这幽冥的漫漫长夜也不显得多么寂寥。
芷鸢看着平摊在案上的一张张画纸,上面无一例外地勾勒着同样的水墨痕迹。
那是一双眼睛,一双芷鸢从未见过,却时时浮现在她脑海中,总也拂之不去的眼睛,而且还是熠熠如光的金色。可每当她凝神细思时,脑中却是一片失落落的空白。难不成,是自己在人间游历的那三百年里遇上的人?可是金色的眼睛,多半不可能是寻常的凡人,那么,是妖?难道,烽聿所说自己在凡世遇上的不愉快之事,便与这金眼妖物有关?
芷鸢正凝视着自己笔下,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室内的静谧突然被推开的房门打破,一个欢快的声音闯了进来,“芷鸢,你可算是回来了!”
“净昙!”芷鸢惊讶地起身,笑着迎上前挽住好友的手,有些不敢相信,“你怎么来这了?”
净昙调皮地捏了捏芷鸢的鼻尖,状似埋怨道:“你呀你,既然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若不是鬼君发帖函相邀,你这场喜宴我都要错过了。怎么,有了如意夫婿,就忘了娘家人了?”
“忘了谁,也不可能忘了你啊!”芷鸢笑语晏晏地拉着净昙在一旁坐下,“三日后才是婚礼,你来得这么早,不会是趁机出来偷玩的吧?”
“才不是呢,”净昙一脸正色的摇头否认,“我可是你夫君特意请来的宴前贵客,专门负责看着你这个新娘子的。”
看着芷鸢满脸的不信,净昙只好无奈地耸耸肩,“好吧,其实是鬼君担心你初来乍到不适应,所以让我这个闲人大老远地跑来,陪你聊聊天宽宽心的。”
“但我看吧,”净昙环视了屋内的陈设一圈,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芷鸢,冲她一阵挤眉弄眼的坏笑,“你这个新妇可比我还闲呢,喝茶画画看风景,鬼君果然很会体贴人呢!”
芷鸢半垂下头,只淡淡笑着,却也并不多说什么。这种事情,如鱼饮水,究竟冷暖如何,只有自己最清楚。
见芷鸢不愿在这个话题上深谈,净昙也适时地截住了话头,状似随意地起身朝不远处的桌案走去,“画什么呢?这么多的……”
净昙被厚厚一摞,却全是眼睛的画纸给惊吓到,“这、这是谁啊,怎么只有眼睛没有脸?这大晚上看着,还真够瘆人的!”
芷鸢轻轻一拂袖,那些画纸就尽数飞入她的手中,“我也不知道是谁,只记得这双眼,闲来无事便画了下来。”
她一面轻描淡写地说着,一面将画纸折入袖中,“我想,可能是我在人间时遇见的什么人吧。”
净昙若有所思地摇头晃脑道:“鬼君倒是跟我说过,你去人间的三百年记忆,他都给你抹去了。该不会是因为你为人时,背着鬼君惹下了什么桃花情债吧……”
“胡说!”芷鸢毫不客气地打断,“你是戏文看得了吧,哪来什么情债的。”
净昙应声点头,“也是,你这冰山美人的寒气,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欣赏来的。”
“被仙子称赞,本君真心惶恐。”一袭玄衣的烽聿出现在门外,温雅有礼地朝净昙颔首,“近日琐事缠身,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仙子海涵。”
净昙朝烽聿微微敛身行礼,“君上盛情相邀,是小仙的荣幸。倒是小仙叨扰贵界的这几日,若有失礼之处,望君上宽宥一二。”
烽聿不深不浅的目光,掠了有礼有度的净昙一眼,依旧笑意温和,“仙子客气。”
“适才你们在聊些什么,远远听着觉得甚是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