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等她走近,马夫就抱住了她,把脸贴向她的脸。她惊叫起来,跑到我身边,脸颊上深深地留下两道红红的牙印。
“畜生!”我愤怒地喊道:“你想挨鞭子吗?”但转念又想,他是个陌生人,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而且在大家拒绝我的时候自愿来帮助我。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并不计较我的威胁,只是向我转了一下身体,手里不停地套着马车。
“上车吧,”他说。一点不假,一切已准备就绪。我发现这套马车非常漂亮,我还从来没坐过这么漂亮的马车呢。我高兴地上了车,说道:“不过,车我来驾,因为你不认识路。”
“那当然,”他说,“我压根就不跟你去,我留在罗莎这里。”
“不!”罗莎叫起来,准是预感到她的命运已无可避免,跑进屋里;我听见她把门链当啷一声挂上;听见她把门锁锁上;此外我还看见她在过道里继续急如星火地穿过屋子,把所有的灯都关上,使别人找不到她。
“你跟我一起走,”我对马夫说,“否则我不去了,不论怎样急迫。我不能想象为此行而把那姑娘送给你作为代价。”
“快走。”他吆喝道,拍了拍手,车子便向前飞跑了,就像木头在潮水中漂游那样。
我还听见我家的门怎样在马夫的撞击下发出破裂的声响,接着我的眼睛也好,耳朵也好,所有的感官都在狂风暴雪的侵扰下什么也没有反应了。但这也只是一刹那的工夫,因为我已经到那儿了,病人家的院门仿佛就在我家的院门口开着呢。
两匹马安静地站住了,风雪已停止了,周围月光融融。病人的双亲急忙从屋子里出来,他的姐姐紧随其后,他们几乎把我从车子里抬了出来。大家七嘴八舌,我一句也听不清楚,病人房间里的空气几乎要憋死人,无人看管的炉子仍冒着烟,我想推开窗子,但我首先得见一见病人。
他是个少年,十分消瘦,不发烧,身上不冷也不热,两眼枯槁,他没有穿衬衣,从羽绒被子里坐了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悄悄说:“大夫,让我死吧。”
我环顾了一下周围。没有人听见他说这句话。父母默默地欠着身站着并等待着我的诊断结果,姐姐搬来一张椅子让我放提包。我打开提包,寻找医疗器械,男孩则总想从床上向我挪过来,以便提醒我记住他的请求。
我拿出一把小镊子,对着烛光试了试,又把它放了回去。
“是呀,”我怀着亵渎的心情想到,“众神们在这种种情况下给予了帮助,送来了所缺的马,由于紧急还加了一匹,甚至还额外给了个马夫——”
现在我才又想起了罗莎;我该怎么办,我怎样才能救她,怎样才能将她从马夫身子底下拽出来,而离她有十里之遥啊,加上所套的两匹马又不听使唤!
现在这两匹马不知是怎样送开了缰绳的,我不知道这两扇窗门是怎样被它们推开的,每一匹都通过一扇窗户把头伸了进来并观察着病人,而对于家人的喊叫置若罔闻。
我想:“我马上又要乘车回去,”好象那两匹马在要求我走这趟路。
但我默许病人的姐姐替我脱下了皮大衣,她以为我已经热得不行了。老人拍拍我的肩膀,他为我准备了一杯罗姆酒,舍得用这样宝贵的东西款待客人,表明他对我的信赖。我摇了摇头,我觉得老人以为我不舒服,仅仅出于这个理由我拒绝喝他的酒。
母亲示意我过去,我听从了,而当一匹马对着天花板高声嘶鸣的时候,我将头贴在男孩的胸口,他在我湿漉漉的胡子下面颤栗起来。这证实我所知道的情况:这男孩是健康的,血液循环方面有点儿问题,被操劳的母亲用咖啡灌成这样的,但还是健康的。最好就是从床上把他推下来。
但我不是想改变世界的人,因而就让他躺着吧。我是本地区聘用的医生,尽心尽责,甚至都有点过了份。我工资菲薄,但我很慷慨,对穷人乐善好施。我还得养活罗莎,所以难怪这少年不想活,我自己也想死呢。在这个无穷尽的冬日里,我都在干些什么呀!我的马已经死了,而村子里谁也不肯把马借给我,我不得不从猪圈里牵出马来套车;要不是猪圈里偶然有两匹马,我只得用猪来拉车了。
事情就是这样。于是我向这家人点头。他们对这些一无所知,就是知道了,他们也不会相信。开开药方是容易的,但人与人要相互理解,那就难了。
好了,今天在这里的出诊算结束了,人家又让我白折腾一阵,这我已习惯了。全区的人都用夜晚的铃声来折磨我,可这一回我还得搭出一个罗莎,这个美丽的姑娘,多年来一直在我家里生活,可我几乎没有留意过她,这个牺牲太大了,我必须在头脑里仔细琢磨一下该怎么办,指责这家人是没用的,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把罗莎送回来了。
可当我关上我的手提包,伸手去拿我的皮大衣时,一家人全站在一起,父亲闻着拿在手中的那杯甜酒,母亲看来对我感到失望。是啊,老百姓能指望什么呢?她眼泪汪汪地咬着嘴唇。姐姐挥动着血迹斑斑的毛巾,于是我有几分准备在某中情况下承认这个少年也许确实有病。
我朝他走去,他对我微笑着,仿佛我端给他极富营养的汤汁似的,此时两匹马一齐嘶鸣起来,这嘈杂声仿佛是上苍专为派我来看病而发出的。现在我发现:没错,这少年是有病。在他腰间的右侧敞露着一个手掌大的伤口,像朵玫瑰,颜色不一,暗处最深,周围边缘较浅,呈细粒状,混合着随时凝结成的血块,一如露天矿的矿石。
这是从远处看去的状貌,若从近处看,则情况更不忍目睹。谁看了能不唉声叹气呢?满是蛆虫!像我的小手指那么粗壮那么长,浑身亦是玫瑰色,在血污里蠕动着,密集在伤口深处,同时用白色的小脑袋和许多小脚爬向亮处。
可怜的男孩啊,你是没救了。我已经找出了你的伤口,你身上的这朵鲜花使你毁灭。
一家人高高兴兴,他们看着我忙活:姐姐把这告诉母亲,母亲告诉父亲,父亲又告诉那些在月光下踮着脚从敞开的门扉走进来的客人们,他们张开双肩,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你准备救我吗?”少年抽噎这轻声说,他被伤口折磨得头晕目眩。
住在本地区的人都是这样,他们总是向医生要求一些不可能的事情。旧日的信仰他们已经失去了,牧师坐在家里一件接一件地撕拆自己的法衣,但医生凭着一把灵巧的手术刀无所不能。
那好,就随它的便吧:我并非不邀自来的,假如你非要我充当圣职,我也只好听其自然;一个上年岁的医生,侍女都被人夺去了,还有什么更好的奢求!你看他们来了,这一家人和村里的年长者,他们脱掉了我的衣服,一支由老师领着的合唱队站在家门口,用一种极简单的旋律唱着一段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