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日记

桃子在认真地看着看书，我在认真地看她。

我认识她有二十年了，却怎么也看不够，而且我知道，以后也绝对看不够。

就快毕业了，按照计划毕业之后一两年内，我和桃子就要举办婚礼了。

“傻看什么，还不复习。”桃子抬头，瞥了我一眼，也不理我。她把书本拿开，拿出一个日记本，开始写日记。

桃子养成写日记的习惯估计有十多年了，是钟叔帮她养成的习惯。钟叔是桃子的爸爸，第一次见到桃子和钟叔那年，我四岁，桃子三岁。

钟叔是我们村子里少有的文化人，他不是本地人，却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落户了，娶了钟阿姨，生了桃子。

村子是很穷的，不过大家都很穷。没得比较，人们也很难心生间隙，所以大家的关系都很好。钟叔有文化，但是钟叔家更穷。

因为钟阿姨是个瘸子，还体弱多病，基本干不了弄活。钟叔也不是庄家汉子，力气不大技术也不行。他们家的地不多，和我家又是邻居，到了后来，地基本都是我爸在照料。

钟叔有一个不一样的身份，这份身份能给钟叔带来一些微薄到什么也解决不了的收入。镇里的水利站知道钟叔有文化，派给他一项工作，每天记录村口前的那条大河的水位，早晚各一次，刮风下雨都要记录。

我爸笑着跟钟叔说，这钱简直是白来的，自己瞎写写，谁知道咋回事。钟叔笑笑没回答，但是从那天开始，一直到他去世，他都每天准时的从村尾跑到村头，记录水位。

钟叔说，钟阿姨是全天下手最巧的女人，我爸同意，我妈也不反对。我身上的褂子袜子坏了，都是钟阿姨在补，因为我妈妈也要下地干活，很多时候我家的家务都是钟阿姨在做。那时的农村，食材很少，吃的都是自己种的萝卜青菜，偶尔我爸会跳到河里抓两条鱼或者泥鳅。但是钟阿姨做饭是一绝，粗茶淡饭被她做出来，有着独特的口感。这些年，大大小小的馆子我吃了不少，但是没有任何一家比得上钟阿姨的手艺。

那时候，我不喜欢和桃子玩，因为我嫌她笨。她只有三岁，比我小一岁，女孩本来个子就小，加上她磨磨唧唧的性格，我就非常不乐意带她玩。我不带她，她就哭，她一哭，我爸妈听到了就过来抽我，我被抽了，就更不想带她玩。

但是桃子一直拉着我的衣角跟在我后面。我推开她，她倒在地上，站起来之后还是拉着我的衣角。我再推，她也不哭。后来我恼了，把钟阿姨给她缝的娃娃扔到了河里，她一下子就爆发开了，坐在地上哭得小胸脯一颤一颤。我不想我爸听到之后来揍我，跑到下游的用树枝把娃娃截住了，捞上来还给她。

记忆中那天，已是黄昏。夕阳懒懒地挥洒，将天空渲染成一抹绯红。那个三岁的小女孩，拿着湿哒哒的娃娃，破涕为笑，站了起来，依旧固执地拉住我的衣角，跟在我身后。

就这样，我习惯了她在我身后的感觉，直到现在。

我和桃子是村子里成绩最好的孩子，不是因为聪明，也不是因为刻苦，是因为钟叔。钟叔真的很厉害，语文历史数理化，无论讲什么，钟叔都很举重若轻，那时候的数学课本还专门分为几何和代数。钟叔让我们写日记，他非常坚持这件事，可惜我没坚持下来，只写了一阵子就不写了，钟叔跟我说，小宇啊，日记可以提高写作的能力，以后也许可以当个作家，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事情很麻烦，没有再写。桃子坚持下来了，一直坚持了十多年。水利站给钟叔发了很多本子和笔，桃子就用这些又笨又大的本子写日记。

村子的孩子大多都是上几年学就不上了，我爸原本也是这么规划我的人生，但是钟叔不同意，他非常坚定地让我和桃子完成学业。最终我爸妥协了，一咬牙一跺脚，指着我说，小崽子，老子供你，你要是读不出来，老子打断你的腿。

我家还是勉强能供得起我读书的，但是桃子家真的不行。他家的全部收入就是钟叔在水利站那点工资和钟阿姨给人做点女红换点小钱，他家的一亩三分地，只够让他们糊口。

我爸和钟叔说，两个孩子一块长大的，我看桃子这孩子比看我家小宇顺眼多了，小宇以后不一定给我养老，我可指望桃子呢，这俩孩子我一块供了。

钟叔说，井宇这孩子，聪明的很，以后一定是个人才。咱俩家十多年的邻居了，你家啥情况我清楚得很，你供小宇就很吃力了。这个事你不用说了，我再想想办法。

那时候我不知道钟叔想了什么办法，但是桃子最终还是能上学了。我和桃子分别以全镇第一和第二的成绩考到了县里最好的初中。

我从不知道，县里的孩子和村子里的孩子差这么多。他们的文具可以用一半就扔掉，他们的零花钱似乎从来都不会花完，他们不用像和桃子一样，盘算着怎么花这点饭票才能又吃饱又省钱，他们知道我和桃子根本不知道的动画片和明星，讨论着我们从未涉及的世界。

这样的环境，我和桃子，是孤独的。但是我们也不孤独，因为我有桃子，桃子也有我。那个时候，早恋是个大事，我们俩很快被老师找了家长。钟叔被水利站的事情把时间都圈死了，来不了，来的是我爸。

听老师说了情况之后，我爸嘿嘿说着说，没有的事，桃子是我家小宇的表妹，咋能早恋，不可能不可能。老师责怪了我和桃子没说明情况，又和我爸表扬了一下我们俩学习用功。

出了老师办公室的时候，我分明看到我爸偷偷笑了笑，嘟囔道，早恋个屁啊，桃子以后肯定是我儿媳妇啊……

有了我爸这层掩护，我和桃子也就没了太多的顾忌，每天一起吃饭，一起讨论题目，放假了一起回家。在那个学生恋爱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的年代，我无疑是幸福的人。我和桃子那时候不算是恋爱，但是我们俩都知道，对彼此有种莫名的情愫，这种子是什么时候种下的，我不清楚，也许是我四岁那年，帮她捞回了那个娃娃。我一直问她日记里写些什么，但是她从来都不肯告诉我。

中学六年，学业的压力非常大，我们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每次回家都是两家人在一起吃饭，就像是小时候那样，那么自然。父母越来越老，我和桃子都感受到了无名的压力，也都坚定了目标，一定要考上大学！

我们的成绩非常稳定，基本都是我第一，她第二，老师们都认为我们高考一定没有问题。

但是还是出了问题，高考那年六月，钟阿姨走了。在回村的车上，桃子抱着我胳膊一个劲地发抖，眼泪一个劲流。我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一刻，我才觉得人生有这么多无力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