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雕坏的皮影（二）

犹如跌进了梦魇，我和他的缘分巧合得离奇。只是那时我不知道，我和他的后来的命运也如那雕坏的皮影一样。

他给我讲他的故事。他说，他小时候晚上睡觉，也最害怕听到师傅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他知道一定是他又做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师傅要惩罚他。大冬天下着雪，罚他到屋外跪一整夜。

他说他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对母亲稍微有一点依稀的影响。他记得他的母亲很漂亮，就像我那么美，长长的黑发带着天然的馨香，黑亮的眼睛很温柔。四岁时，他母亲带他集市里，给他买了一串冰糖葫芦。他好开心，那是要过年才可以吃到的。然后，她把他带到一个屋子门前，让他坐在那儿，说她一会儿就回来。后来她再也没有回来。屋子里一个大伯走出来，从小应子的衣袋里找到一张字条。是母亲留下的。

大伯做了他师傅，教他雕皮影，吊嗓子。师傅说他的嗓音适合唱悲剧的哭腔。可是他总唱不出感觉和韵味。师傅说，你知道什么叫痛的感觉吗？痛得难受，又没办法喊出来的感觉。他不知道要怎么唱才能唱出那感觉。师傅拿着绣花针刺进他的手指尖。他叫起来。不许叫。师傅道。好，现在忍着痛唱吧。

小应子十二岁登台，还没长高，要跳起来敲鼓。那时他的花旦唱得闻名方圆十里，大家都说“胖大春的花脸，小应子的旦，听得叫人忘了吃饭，外乡人把戏看，都想把家搬这儿来。”

我笑起来。他问我为什么笑。我说，没想到他一个这么粗犷的男人居然唱过花旦。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那时他还小，没有变声，声音还是比较柔的。后来到了十五岁，变声了，就唱不了花旦了，师傅甚至还想给他做个小手术让他声音一直不变呢。

那时候很多有钱财主家里红白喜事都请他去演皮影。那可是给主人长脸的。

有一次，有个刘财主请他们去给他一岁的儿子举行过关仪式。他们在唱曲儿，头扎红带和银票的刘家小儿子就跟在大公鸡的后面，在桌子底下走一圈，连续走三次。走完以后，银票归师傅，大公鸡归他们戏班子。

他们表演的是关羽过五关暂六将。表演完已是夜晚，刘老爷留他们吃饭。小应子盛了碗热汤咕噜咕噜地喝起来，演了一天，又饿又渴。刘家小儿子是刘老爷和他老婆的心肝宝贝，宠得不行，含在嘴里都怕化掉。

你的戏唱得真好！学了多久了？看你还很小呐，多少岁？老板娘问他。

十二岁，我四岁就开始学了。

听说学皮影啊很辛苦，不过你唱红了，你爹你娘也长脸啦。老板娘道。

我没有爹娘。

老板娘不便再问下去了。小儿子嚷着要吃糖果，那时的大板塘可是稀奇货，要县城里才有得卖。她拿了个大板塘给小儿子。忽然又怜惜起小应子来，又给了一个给小应子。小应子很羡慕刘家小儿子，可以吵着娘吃糖。不光是刘家小儿子，所有有爹娘的他都羡慕。

应布良说，他小时候做梦都想着有一天他爹娘回来找他，一直等啊等盼啊盼，到最后，他终于知道他们永远都不会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现在，就算爹娘回来找他了，他也对他们毫无感情了。因为那个年龄的情感已经过去了。

第三节情敌(一）

我喜欢应布良玩皮影给我看。我喜欢听他讲故事。

夜晚，油灯下皮影幢幢，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一个个瑰丽的故事，鬼魅的神话，都在夜晚的迷雾中展现。

他说，等他有钱了，他要买好多好多的头楂和戳子。头楂是皮影人的头，戳子是身子。头楂和戳子越多，能演的戏就越多。一些有钱的剧组都有好多箱的头楂和戳子。

我沉浸在他讲述的故事里，我不知道他告诉我的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杜撰的。只是会觉得他好可伶，小时候那么悲惨。相比他，我要幸福得多。可是他也没觉得自己有多悲惨，他习惯了。

爸知道我有意中人了，但是爸不喜欢应布良，他觉得应布良出身低微，配不上我。爸安排了相亲。其实那个男孩子我以前也见过，是门当户对的一个少爷。他叫陈曦。

陈曦成天喜欢睡到日头高照，然后提着个鸟笼，扇着把折扇，在街上四处闲逛。偶尔吟吟些乱七八糟的诗。他见我不理他，遂又作起诗来。

紫琳娇俏，

美态犹如弯弯月儿，

白襟衣伴长裙飘飘又回眸一笑，

莫怪我轻佻，

看你笑意犹如伴轻风送月影摇。

我住山尾你住河头，门当又户对，

奢想今世岁月里，

牵手相对儿女成堆。

紫琳何日能爱上我，

望能开花结果，

白天共长夜过。

应布良吃醋了，他不喜欢男孩子对我献殷勤。

陈曦对我紧追不舍，我和小英子逛街，常常见他等在路口，然后忙笑着打招呼，一直跟在我们后面，絮絮叨叨地说话，我和小英子没有搭理他，他还是在后面跟着自言自语。

“紫琳小姐，那边茶楼的金沙包和凤爪好好吃哦，保证你吃了还想再吃，要不要去尝尝啊？”陈曦笑嘻嘻道。

“不用了，我好饱。”

“你早餐吃了什么呀？这么饱？”

“吃了好多，鸡蛋，粉丝，粥。”

“噢，原来小姐喜欢吃粥啊，我知道在桥东巷子有家店的紫砂锅粥很好吃啊，有粉肠粥，有柴鱼花生，还有猪红粥，什么都有，几时去尝尝呀？”陈曦的话好多。

“不用了，我喜欢在家里吃。”

“紫琳小姐，”陈曦叹口气道。“我这么有诚意，你都不赏面啊？”

“你若是真有诚意，就不要老是烦着小姐了。”小英道。

“唉，连丫环都欺负我，命苦啊。”陈曦摆出一副苦瓜脸的样子。

我和小英噗嗤一声笑出来。

“紫琳小姐，你终于笑了。”陈曦道。“紫琳小姐笑起来真迷人，让小生什么都忘记了。”

“你哪有忘记，你看你鸟笼还拽在手里紧紧的，你呀，最爱是鸟。”我贫嘴道。

“紫琳小姐和我开玩笑了呀！好开心！”陈曦道，“鸟怎么可能有小姐重要呢，这鸟我也不要了，给你。”他把鸟笼递给我。

我没有接。

“小英，帮小姐拿着。”陈曦道。

“不要接。”我对小英说。

“你不要，那我放地上。”陈曦把鸟笼放在地上。

“你真的不要了？”我故意逗他。“那好，我们走吧！别管这鸟了。”

“行，你爱怎样就怎样。”

我拉着小英就往集市里走。陈曦也没有把鸟笼拿着，也就跟着我们走了。

“我为了你，背叛了我心爱的鸟。”陈曦一脸落寞。

“我可没逼你呀。”我暗自好笑。“你要思念你的鸟，可以倒回去的。”

“我心坚定。”陈曦又道，“坚定地跟着紫琳小姐走。”

“花言巧语。”

“我是文字功底好，所以表达能力好罢了，我说的都是心中所想。”

“你是不是对每个女孩子都这么甜言蜜语的？”

“没有的事，像我这样的人，哪有女孩子理我。”陈曦道，“紫琳小姐，那边有头花卖，挺漂亮的，去看看吗？”

我朝陈曦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间新开的铺子，挂着各式各样的头花，琳琅满目，煞是诱人。我不由得走过去。铺子里的头花都很好看，有玫瑰、百合、杜鹃，我挑来挑去，都不知道选哪朵好。

“掌柜，把这里的头花给我全部包下来给这位小姐，我全要了。”陈曦道。

“不，不，我自己买。”我赶紧拒绝。

“头花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你还这么介意吗？”

“是呀，小姐，有少爷在，哪里还有小姐付钱的道理。”掌柜也在一旁怂恿。

我只得收下了几大包的头花。

得了漂亮的新头花，回到家里，对着镜子戴上左右摆弄着，心情愉悦。太多了戴不完，给了好几朵小英。

“小姐，”小英问我道。“你喜欢应布良还是陈曦少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