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雕坏的皮影(一）

我和燕儿在电影院看完了电影，出了门口，买了两包糖炒栗子，拦了两部黄包车回去。走到半路，燕儿看见在街边的铺子里有个旗袍店，马上就叫停了车要进去看，我也和她一同进去了。老板娘说新来的裁缝师傅是上海过来的，剪裁很时髦。我们看到那花花绿绿各色各样的布料就舍不得走了。我们左挑右选，总觉得这个素雅，那个艳丽，各有各的好看，都不知道挑哪个了。最后，我们都订了旗袍。她的是金色荷叶刺绣，我是红玫瑰。不知怎么，我一看到那块红玫瑰的料子，就喜欢上了。玫瑰的花瓣重重叠叠的，一层一层翻开，好像要把所有的心思和秘密都毫无保留地展开，可是却又如此敏感执拗，用刺来自卫，就好像恋爱中的女子。

出了旗袍店，天色已晚，天空竟哗啦啦地下起来大雨，街上的黄包车都满客。黄包车拉着雨棚，雨水还是撇进了座椅，坐在黄包车里的人缩成一团，两手交握抱着胳膊，好像这样就能不被雨水淋到。

我和燕儿在路边等了好久，都没拦到黄包车。雨越下越大。

“小姐，没有伞吗？我这里有一把。”一个小伙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转身一看，是小应子。他见我看着他，脸竟然红了，有点害羞，他把雨伞往墙角一放，就噔噔噔地冲进雨帘跑走了。我连谢谢都来不及说。

“这个人怎么这么古怪啊？哈哈！”燕儿觉得好好笑。

过了很久以后，小应子告诉我，那天他见到我回过头，长长的黑发被雨水沾得有点湿湿的，好像有一层雨雾弥漫在我的脸庞和颈脖，眼睛在黑暗中好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明亮，让他不知所措，掉进了我眼中的黑暗里。

原来，我和他在好久好久以前就相遇过，难怪我总觉得他让我如此熟悉。

那时我好像才七八岁，父亲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要到北方去几天，也把我带去一同游玩。中午睡不着，我悄悄地跑到外面去，大黄狗在门前打着盹儿。玉米棒子铺了一地，孩子们坐在玉米棒子上玩耍，菜地里种了萝卜青菜。我对这一切都很好奇，边走边看，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巷子口，一个小男孩倒立着撑在墙角，汗水一直从上面倒滴下来。

“你在干嘛？”我问他。

“被师傅罚倒立。”

“为什么被师傅罚？”

“皮影雕坏了，卖不出去，浪费了一块驴皮。”

“皮影怎么雕的呀？”我问。

“一手拿着刀子，一只手转着驴皮，转着驴皮的手要用绳子挂着一块砖，下面还要压一块砖。”

“这么难的！皮影是怎样的啊？给我看看好吗？”我好奇起来。

“我还没有到时间，不可以下来呢，还得过半个时辰。”

“那我等着。”

“可以给我倒点水吗？”他问我。“渴死了。”他的嘴唇被太阳烤得皲裂。

“哪有水？”

“就去菜地旁的井边。”

我到了井边，刚好有人打上了一桶水，水上一个瓢，我用瓢勺了一勺水。

他喝了水，我就蹲在墙角等着他。

“你是外面来的吗？我没有见过你。”他问我。

“是啊。我和爸爸来这里玩。我家在好远好远。”

“在哪呢？”

“在南方，有河，有海”

时辰到了，他下来了。他拿了那张雕坏的皮影给我看。是没有颜色的皮影，好像是一个女子的头，高高的额头，眼睛眯起来，樱桃小嘴，发簪上有个小缺口。

我觉得这个皮影很特别，我还没有这样的玩具。

“可以给我吗？”我问他。

“拿去吧，反正都雕坏了。”他说。“这样不好看，我给你上点颜色。”

他带着我进了一间小屋子，屋子的大门敞开着，光线明亮，几张简陋的木桌子上摆放着十几把大大小小的刻刀，桌子上是皮子，还有挖出来的皮屑子，还有几种颜料和上色笔。

“嘘——小声点，师傅在里面睡觉呢！”他示意我。

“好。”我轻手轻脚。

然后我就看着他一点一点地给皮影上颜色，直到天色渐渐变暗。

“小姐——紫琳小姐——”仆人们在大声地喊着。

爸发现我跑出来了，带着仆人四处找我。

“你快点呀！我要快点回去啦！”我对小男孩说。

“还没有脱水烘干呢！”

“下次再来咯！”

我拿着个还没有脱水烘干的皮影回去了。回去以后，拿着左看右看，甚是喜欢。可是南方的天气潮湿，一到阴雨天，皮影就发霉了。我也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巷子里的小屋子。

没有想到，在许多年以后，我又见到了那个雕皮影的小男孩。我依稀存留着他的印象，他的眼神。而且，也在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把皮影给我后，他又被师傅打了一顿，打得腿上、屁股上都是一条条的红色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