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女官姐姐们都退下了,姑姑唤来了一位红衣裳的女孩。
这女孩我认识,她叫阿娇,是馆陶姑姑的女儿。很久很久之前,母亲就有意无意地向我介绍过她了。
她很好看,比我想象的要好看,也比我看到过的任何一个女官都要好看。
我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心中也明白母亲是什么意思。
尽管阿娇的父亲只是一个侯国堂邑,可她的母亲馆陶长公主,是窦太后和景帝最宠爱的女儿,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若能娶她为妻,我便不用再对刘荣卑躬屈膝了。
我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
于是,我扬起一抹天真而灿烂的笑容,佯装欣喜地看着姑姑,许下了一句我至今都分辨不出是真心亦或假意的诺言。
“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说完这句话,我的心竟不可抑制地砰砰砰地七上八下起来。
我一口大气都不敢喘,直到瞄到姑姑眼角那抹掩饰不住的笑意时,才松了一口气。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母亲也多次来问过我,是否真的那般喜爱阿娇。
我躲开她灼灼的眼神,点了点头。
逢场作戏又如何,我只想摆脱受人白眼的阴影,不想让刘荣瞧不起自己而已。
三年后,我七岁,如愿以偿,我赢了刘荣,从胶东王一跃成为了太子。
而九岁的阿娇,也嫁给了我,成了人人称羡的太子妃。
可隐约中,我同样感觉到,阿娇似乎也非真心爱我,她爱的,恐怕是我的手下败将,被废黜为临江王的刘荣。
我一点都不在意。
江山与美人之间,我从不屑选后者。
太子之位易攻不易守,当务之急,必然是笼络人心,先稳固好位置,切断所有的可乘之机。
我第一个努力笼络讨好的人,就是馆陶姑姑。她既有将我推上太子之位的手段,那么,也定有把我踹下太子之位的能力。
我很清楚,要讨好馆陶姑姑,只有一个突破口——陈阿娇。有了这个目标,我便拼了命地对阿娇好,想方设法地讨她欢心。
我教她骑马射箭,教她礼法德行,教她琴棋书画,教她所有她想学的东西,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东西,包容她的所有脾气。
哪怕她曾错将箭矢射进我的手臂,哪怕她曾故意在我珍藏的书画上鸿鳦满纸,哪怕她曾顽皮地在我的饭菜中偷下泻药……可每次,我都只是温和一笑,摸着她的脑袋,柔声安慰被姑姑责骂的她。
我的年少都给了她。
后来,好多年过去了,浑然不觉中,她已从刁蛮任性的小女孩,摇身变成了内敛冷傲的少女。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好,好到连姑姑和宫人们都忍不住夸赞我的专情。
除了她。
她偏偏不领情,仿佛由始至终,都未曾多看我一眼。
我很理解她。
我知道,她眼中只有刘荣。
除了他,她的眼里装不下其他的男子,当然包括我。
不过,那都不重要,反正,我已经深深打动了爱女心切的馆陶姑姑,其他人怎么想我,我一点都不在乎。
那个位置,我势在必得。
十六岁,怀揣着激动与欣喜,我登基了,攀上了那个魂牵梦绕的位置。我和母亲也终归能扬眉吐气一把,不再寄人篱下、忍人白眼了。我登基之后,身为太子妃的阿娇,成了凤临天下的皇后。
兴许是没有了后顾之忧,也兴许是受够了她这些年的无视,我起了刁难耍弄的心思。我故意在新婚之日,将她独自一人丢在新房里,自己却在书房酩酊大醉。
翌日,待酒醒后,沉吟再三,我方才带着一身酒气,大步壮阔地走来新房。
我以为她会借题发挥,大闹或是大骂我一顿,向皇祖母告状。
我几乎想全了所有结果。
可她什么也没有做。
她穿着火红的嫁衣,脸上的妆容尚未褪尽,只是静静地坐在床上,一语不发。我凝视她良久,同样也没有说下一言半语。
气氛一度冷凝。
如果换作登基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上前搂住她,温声细语地向她赔礼道歉。
可惜没有如果,即便我真的很想这么做。
但我没有。
我已经是皇帝了,没必要再做那些与身份不符的事情。即使那已经成了习惯,可我相信,只要我下定决心,习惯也是能改变的。
于是,我拂袖离去,没有看见她脸颊上淡淡的泪痕。而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继续冷落她,哪怕她每次都泰然处之。
后来,又一年过去了,按照祖上传下的规矩,轮到我去霸上祭祀先祖,祈福除灾了。
仪式结束后,我有些疲累,本要径直回宫。不过,我突然想起来,今日是她的生辰,我曾经答应过,每一年都要陪她过的。
我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唇角。
可还不等我转身,宫人们的窃窃私语便钻进了我的耳畔,嘴边的笑容霎时僵起。
她们说,前些天,临江王前往封地,皇后娘娘特意起了个大早,精心打扮了一番,携着双层食盒去见他了。
我冷哼一声,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拳头,手心满是黏糊糊的汗液。
直到我哼出声,宫人们才发现我的存在,惊慌失措,连忙解释,皇后娘娘是善良重情义,与临江王情同手足,才念及昔日情分,去行送别之礼。
情同手足?
好一个情同手足!
我冷笑着,心口隐隐地发疼。
摆驾平阳公主府。
我漠然地说。
见我来了,皇姐的眼睛明显一亮,急忙叫人摆酒设宴。
我没有拒绝,心里已有了答案。
她不过是在效仿当年的馆陶姑姑,择女以献天子罢了。
临近黄昏,饭菜已备全,虽不比宫中的奢华,却也是山珍海味般的美食,尤其是煨在炉边多时的桃花酿,迷醉的香气溢满了四周。
见状,她挥手叫人将桃花酿呈上我面前。
我勾起半边唇角,不客气地倒满一杯,一饮而尽。
酒入人肠,恍惚间,阿娇明媚的脸庞竟若隐若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阿娇……
我情不自禁的低喃一句。
皇姐没有多语,眸底辗转过几丝狡黠。
她拍了拍手掌,很快,一排舞姬恍如仙女降临一般落在我眼前,水袖翩迁,缓歌缦舞,婀娜多姿。
看着眼前的女子,我突然又想起了她。
今日是她生辰,她是否正黯然神伤着坐在宫中,望眼欲穿地等候我的应诺、等着我的归来呢?
后悔只存了一瞬,很快,我的脑间再次被她与刘荣的画面斥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