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惊得她们说不出话。整座城市满目疮痍，强烈的地震不偏不倚在市中心爆发，并向郊区蔓延。市区那边，那一片颓垣败壁，裸露在这块枯萎的大地上。浓浓的黑烟，熊熊的火光，缺少的只有遍野的哀鸣。比任何好莱坞大片里的灾难场景都要来得真实，来得迅疾。这一幕将刻入她们的视线，成为不可磨灭的经典。
灰色的天空，是死神离去时拂荡的裙裾么。
她们朝市区走去，不说一句话。再多的言语也是摆设。她们并着肩，只要知道身边有人，她们就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路上，颓败的场景仍在蔓延。
高架桥断掉了，来不及撤走的汽车半个身子挂在断缘。每隔一段路，便能看见一座断裂的天桥。公车牌，电灯柱，都不是原来的样子。高空掉落的巨大广告牌，某个女明星仍在卖弄她那庸脂俗粉的微笑。
走着走着，越来越浓的凉意缠绕住每个人的脖子，呼吸系统好像都烂掉了，连气都喘不过来。天气很暖，现在是夏天，但身体却在发凉。
“我们要去哪儿呢？”
叶烁发问道。气氛沉默而压抑。
“先去我家吧。”
林淼淼指向前面不远处。
“我家就住在那里。”
通往马路对面的天桥也断塌了。但这种时候大可放心地横穿马路。林淼淼带领大家，向熟悉的街口走过去。
落雨街一片死寂，街道一个人也没有，居民都走光了，地上杂物乱扔，荒芜的风从街头吹向街尾。不可能搬走所有的家什细软，这是一次匆忙的疏散，所以每家每户门窗紧闭，以防盗贼。
楼下那熟悉的水果店门外，空荡荡的水果摊上伏着一只惊魂未定的黑猫，瞪着惊恐的瞳孔注视着这群死里逃生的人们。
它发出无比凄凉的哀鸣。
喵呜--
上了楼，林淼淼打开自家的门。等家长们进去以后，她却转过身去对学生们说。
“你们听到了没？”
“什么？”
有声音吗？远处似乎真的传来什么声响。
林淼淼作倾听状。“你们听！好像有车从远处驶来的样子！可能是大家开始回城了！”她高兴地对她们：“你们快下去看个究竟。我先把你们妈妈安顿好。”
学生们兴奋地返身走下楼去。
地震过后，大家的确会回到城里来的呀。
楼梯间的脚步声朝下方离去，林淼淼这才关上门。她拿了一把铁锁，关住了门把。
没有人能进来，亦没有人能出去。
家长们在客厅里坐好了，劫后余生的她们这才算松了一口气。有些家长愤愤不平地咒骂起来，“他妈的！那几个人可把我们吓坏了！害我还以为死定了！没想到是那些家伙的烂把戏啊！”
“就是说嘛！他们这么黑心，说明我们当初抛弃他们没有错！这种坏小孩，养了也浪费米饭钱！”
“别管他们啦！反正他们都死了！早该死了！还跑出来吓人！”
恶毒的语句，对逝者的诽谤暗算，来自丑陋的内心。它们在人性黑暗深处滋长，吸食了最糜烂最阴郁的情感。而现在，它们挣破胎膜，爬了出来，全身沾满黏湿的羊水。
林淼淼走过这些家长的身边。桌子上还有几个橙子，她拿了起来，用刀切开，然后走到神主台前。
神主台上摆着一副女人的黑白遗照。
林淼淼把切开的橙子放在遗照前，双手合十。
妈妈--
“那是谁？”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戴太太不解地问，走了过来。
“是我妈妈。”
“你妈妈？我好像在那里见过她……”
“不只你，你们也见过我妈妈。”
听林淼淼这么一说，其他家长也走了过来。她们觉得遗照里的女人确实有些面熟。
“你们忘记了吗？在二十年前……”
林淼淼转过身来，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家长们吓得往后倒退一步，她们总算想起来了。这女人，二十年前跟她们一起抛弃了香云小学的孩子。这么说，林淼淼不就是……
“没错。我也是那群孩子当中的一个。我叫三水妹。”
我低低地阴笑起来，我站了起来，手里握着锋利的水果刀，朝那些脸色苍白的家长们慢慢走过去。
“你……你……想干什么？”
家长们大惊失色，步步后退。她们害怕我会要她们的命吧？
“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或者说，我放弃了把你们杀掉的念头！”
我不知不觉流下了泪。我想起我香云小学里的伙伴们，以及我最好的朋友--小宝。我没想到张子朗就是小宝，我不知道他也逃了出来。
“我恨你们！恨你们把我们抛弃！多少个夜晚，我都做同一个噩梦，我梦到香云小学，梦到我惨死的伙伴们，梦到你们丑恶的嘴脸……我曾经想过报仇，但是，小宝原谅了你们！即使像你们这样狠毒的母亲，他也原谅了你们。”
我走到窗边，站在窗前，我看见楼下的学生们正在兴高采烈地欢呼一辆辆载满灾民的军车慢慢开回来。
两行热泪流过了我的脸颊。我想，我终于明白小宝为什么会原谅这些家长。
“他仍相信母亲对孩子的爱。”
我转过头，看着那些羞愧难当的母亲。
“因为他仍相信母爱，所以他原谅了你们。对我们来说，你们不是好母亲。但是，对那些孩子来说，你们至少还是好妈妈。所以，请你们将遗忘在我们身上的爱，给予那些孩子吧。”
我望向楼下的学生们。她们此时多么高兴，正在对军车上的一对母子挥手示意。我忽然意识到，那对姓曹的母子，一直用亲情的微光照耀着我黑暗的人生，用温暖的力量遏制了我的罪恶之心。
我举起了手中的水果刀，狠狠刺向自己的胸口。
“Miss林！不要！”
家长们的叫唤在我耳边远去。
但我听到了伙伴们的呼唤越来越清晰。
“三水妹！一起来玩吧！”
小宝在我的眼前出现了，还有低B琼，哑妹，矮仔，常健康。他们牵着我的手，一起飞向天边那一抹有光的地方……
真好。我们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