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震后余生
余震有时会把我们从梦中惊醒。
我们飞快地逃出教室,站在地底的空旷地带,松软的沙石不断沿斜坡滑落,黑暗中那奔腾的滚动声犹如千军万马逼近我们的身边,我们拥作一团,肌肉血管神经全部恐惧而剧烈地跳动着。
即使余震过去,我们也久久不敢回到教室。二十几号人坐在地上,抬头望着那一小片被切割的星空。月光露出半张侧脸,怜悯地俯视着我们瘦小的身影。
“我们会得救吗?”
说话的伙伴声音有点像常健康,我咕噜地咽了咽喉咙,后颈仿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宝安慰大家:“放心,我们会爬上去的。”
黑暗中,那像一股暖流。
“没错,我们不会死的!”
又有谁坚信不移地喊起来了:“我妈妈一定会来救我的!”
其他人也好似看到了希望,颓丧的情绪一扫而空。
“我妈妈也会来救我的!”
“我妈妈也是!”
“还有我妈妈!”
黑夜熄灭不了这群孩子的希望之火。大家围坐在一起,怀着美好的愿望入睡了。
他们甜蜜地笑了。他们也许梦见第二天早上,他们的妈妈正对他们笑呢。
母亲啊,始终是孩子们最依赖最深爱的人。而这个世上的大多数母亲,爱自己的孩子胜于自己。母爱一直在作家笔下被赞叹,被尊敬。然而,有些母亲,即使只是极小一部分,也会狠心抛弃自己的儿女。
我们总在电视或报纸上看到诸如此类的故事。虐儿,弃儿,中学生在厕所里诞下婴儿,年轻的父亲发帖预告将杀死自己的脑瘫女儿……或者苦情,或者离谱……不管大人们有怎样的苦衷,别让孩子成为牺牲品。
“她们不会来吧?”
等伙伴们入睡后,我才忧心忡忡地问小宝。星光钻不进这片暗寂的漆黑,我们的脸被夜抹平了。小宝同样睡不着,他的声音从我的左脸轻悄悄传来。他知道我说的她们指的是我们这些孩子的父母。
“唉……”他叹了一口气,透尽无奈。“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们最好还是别跟其他人说我们的遭遇。”
“嗯。知道的。”
我点了点头,又不死心地问道:“如果她们真不来,我们该怎么办?”
“到时候我们就自己爬上去。”
“可是,这么高呀。我们能爬上去么?”
“不知道啊。我们总得试试,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
地面又突然轻微晃动起来。一些沙石滚落。但伙伴们睡得很熟,没人醒过来。
经历人生最恐怖的一天,很多人都累了。散落在周围的尸体开始散发出某种难以形容的味道,通常来说尸体不会这么快发臭,但萦绕在鼻翼的气味同样令人感到窒闷。我呼吸着这样压抑的空气,思绪仿佛漂流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找不到歇脚的绿地。
我慢慢睡着了。
我记得有一部经典的港片。里面的女主角说过,我猜中了开头,但没有猜中结局。
我的伙伴们也是如此,他们猜中了开头,我们的妈妈真的第二天就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也看见了我妈妈的脸。
她们就在地坑边上,探头往下望。
在那之前,我们正在埋葬尸体。一方面是为了防止尸体发臭,另一方面是为死去的伙伴做一点事情。我们不能任由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惨兮兮地暴露在外。大部分伙伴已经被埋在瓦砾之下,我们把所能找到的少数尸体集中在一起,挖个大坑埋掉。
日后就算有救援到来,人们也可以把它们重新挖出来,送回到地面上。我不期望救援会很快到来,香云小学毕竟地处偏僻,被大家遗忘了也说不定,更何况我们掉进了二十几米的深坑里,会有人发现我们么?
如果不能得到救援,我怀疑我们这些特殊的孩子能否在这样一个残酷的环境下生存下去。水和食物都将是困扰我们的严重问题。我们很渴了,从昨天地震之后就没有喝过一点水,过度的惊吓和运动也极大地消耗了我们身体内的水分。喉咙变得很干,声音沙哑起来。
透明的干涸,蔓延全身。
而讽刺的是,地坑里却显得幽暗潮湿,早上醒来的时候还有一层雾气打湿了我的头发。我似乎还听到水滴的声音。但这里光线不足,我很难去证实我的听觉是否有误。
随着太阳在上方的移动,地坑里接收到的光线也愈加充分,地坑被划分为黑暗与光明两边,教学楼隐藏在巨大的阴影里。而处在光线照射下的地坑另一边的环境也就更加容易分辨。遍布地上的乱石碎砖,陡峭的坑壁使人望而生畏,昨天余震中塌下的泥土形成了一个约60度角的小斜坡,即使勉强爬上去也离坑边有一大段距离。
教学楼塌陷时扯断的电线线路缠绕着自上方垂挂,如女人哀怨的乱发。有些水管断裂地露出半截,滴着水,在角落形成一个小水洼。大家欢呼着跑过去,也不管水有多么肮脏浑浊,只要能解决大家的口渴就行。
“我们得好好保护这个水洼。”小宝喝完水后擦了擦嘴巴,对大家说。
“这些水太脏了,我们应该找个东西在下面盛着,比如说盆子罐子什么的。”
矮仔马上举起手,“我知道有个好东西。”
他跑上歪斜的上一层楼,不一会儿又跑下来,手里多了一只红色的塑料桶--可能这桶原来是用作搞卫生的,现在成了我们装水的容器。
水的问题解决了,那么,食物呢?
当一声哀求的狗吠在身后响起,我们回头便看见一双可怜的大眼睛躲在阴影中--曾校监饲养的那只贵妇狗,昨天被我们赶进窟窿之后一直没敢出来。它可能还不知道,它的主人早已命丧黄泉,它……它也会下去陪主人的。
不是现在。我们这群小孩表情怪异地盯着它,它吓坏了,又往窟窿里缩。倘若真要把它抓出来,不是不可能。把它抓出来后,它就……就可以成为我们的食物……我们不想承认这一点,但这只畜生的确是我们目前所能找到的食物。
也许窜动在瓦砾黑洞里的那种灰色的小动物--老鼠,也可以纳入我们的食物清单。但是,我们还没有到茹毛吸血的地步。这只是地震后的第二天,我们没想到希望如此快地降临在我们头上。
远处传来女人们说话的声音。音节分明,蔓延进深深的地坑里。
我们通通抬起头。脚步声在我们的头顶渐次走近。
那些女人,不相识的,互相寒暄。
“哎,你的孩子也读这间学校?”
“嗯。”
语气尴尬,但大家都如此,稍后又变得自然起来。
交谈继续,更多不同的声音掺杂进来。
大约有二十几个女人吧。
“昨天的地震真厉害呢。倒了许多屋子呀。”
“是呀,幸亏这次市区受损并不严重,我看电视新闻说倒的几乎都是郊区的房子,所以就过来看看。”
“我的孩子没事吧?”
语气复杂,听得出说话的人内心矛盾,对生或对死的两种期待声势浩大地对抗。
一个声音突兀大喊。
“哎!学校呢?!香云小学呢?!”
女人们发出阵阵愕叹声。取出定格的话,那会是一张张目瞪口呆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