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也许有的父母把那样的孩子当做是自己的负累吧,送进去以后,就不闻不问了。这个世界上啊,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
不,不是这样的。我妈妈爱我!
我心里呐喊道,不安地握住小宝的手。
我不知道,我们的父母还爱我们吗?如果爱,为什么她们都不来探望我们,把我们接走呢?难道真像司机大叔说的那样,我们都是被抛弃的孩子?
不!我不会相信!
我看着小宝,他的眼睛里似乎也掠过一丝不安。
我们已不能确定,我们的家是否是幸福的终点站。
小宝的家住在老街那边。当古香古色的建筑群从公车窗外飞掠而过时,小宝握着我的手也紧张起来,手指微微于我的手背上抖动。
“我要回家了。”
他喃喃低语,语气中既有兴奋,亦有不安。
我理解他的兴奋,也理解他的不安。因为我的心中也徘徊着同样矛盾的心情。公车载着我们在一个站牌前停了下来。我们跳下车,小宝指着马路对面跟我说,走过天桥就是他家住的那条街。
街坊们没有忘记一个叫小宝的小男孩。所有认识的大人都跟他亲切地打招呼,但是,大家的脸色怪怪的。一位善良的大婶忍不住把我们拉到一边,她踌躇着,后来才说,小宝的妈妈已经改嫁他人了。而他的继父并不知道妻子原来还有个孩子。
小宝的妈妈十六岁生了他。一个女孩十六岁就未婚生子,在那个年代是多么荒唐的事情。而可笑的是,放到今天,到医院做人流的中学生却比比皆是。只能说,他妈妈生活在一个错误的年代。
事情的真相已经昭然若揭了。虽然没有人明说,但谁都知道,为了不让小宝成为自己改嫁的负累,那位妈妈狠心把他送走。
据说,那个男人很有钱。
金钱,从来都是万恶之源。它散发出腐臭,却能深深地吸引球绝大部分的人类。为了它,所以诞生了许多的罪行。金钱本无罪,它的初衷只是被发明用来服务这个文明社会。然而,它却让人类无休止的肮脏欲望以一个具体的形式出现了。
这时,我才明白,小宝并不是特殊儿童。他身心健康,和那些在普通小学里上学的小孩并无不同。他只是一个孤儿,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
“不!你骗人!”
小宝一把推开好心的大婶。任凭我在后面怎么叫他,他脚步飞奔地朝自己的家门口跑过去。他大力拍自己的家门。左邻右舍的人家都被惊动了,纷纷探出好奇的脑袋。
“原来小宝回来了啊!”
“别拍门了。你妈妈已经搬走了!”
“可怜的孩子啊……”
大家都这么说,都在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个事实是长久生活在苦难中的孩子所无法承受的。就像,列车穿过一段漫长而漆黑的山洞,光明的出口呈现在眼前,心怀希望的乘客们却随即进入另一段漆黑的山洞。
无尽头的黑暗,缓慢地,缓慢地溃烂我们的生命。
小宝使尽办法,终于从窗口爬进了屋子里。他自出生起便一直生活的家,早已人去楼空。空气中跳动着盛大的尘埃,地上到处散落胶袋与纸屑,而小宝与妈妈的合照也当做垃圾一样遗留在地上。
小宝弯下腰,捡起其中一张。我不去看,他流下来的眼泪。
我想起公车上大叔说过的话,他的话亲切温柔,却往我们心里填充了最真实的黑暗。我们之所以怀有希望,也许只是我们没有勇气去看清现实而已。
或许,我们逃出来根本从一开始就失败了。即使越过红线,等待我们的也不是光明。
傍晚到来之前,我们开始向我的家走去。
我们两家相隔好几个公车站。约莫一个小时的路程,我们相对无语地默默行走。城市的人流不动声色地经过我们,像冰冷海底里一群冷漠的鱼。盛开的木棉花开始掉花瓣,花瓣死在水泥路上,流出贼红贼红的鲜血。
整座城市似乎都在衰亡。头顶阴灰的天空,似将要盖上棺材板。
天空不是蓝的,城市不是生气勃勃的,也许这只是我们悲哀的想象而已。有些词语,譬如,光亮,希望,温暖……这些,似乎都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了。我不知道,我回到家将有如何的遭遇。
妈妈也搬走了?
这似乎不太可能发生。但是,她会欢迎我回家吗?
我握着小宝的手叫他放心,我们以后一起住在我家时,他很勉强地笑了笑。他用手去抹哭过的眼睛,他装作坚强,悲伤却停留在他的眼神里。他的口袋露出照片的一角,那是他和妈妈的合照。
我想,他依然说服自己去相信他妈妈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却不是为了抛弃他。
他必须强迫自己这样去想,不然,他会彻底绝望至死。
或许,真有一天,他妈妈会接他回家。回那个陌生的家。那里有个陌生的男人。他甚至不知道那家的地址,他妈妈并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我知道,这是一个狠心母亲所惯有的做法。
我们走回了落雨街。我很高兴看到熟悉的街道,景物,街坊们熟悉的笑脸。
一位水果店的老板娘站在店门口朝我欢笑。
“你回来了啊。”
就像对游子归家一句平常的招呼,温暖了我的心窝。
但随即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如一阵北极的寒风吹冷了我们的身体。
只见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我家的楼下。我妈妈和曾校监就站在那里,谈笑风生。当发现我们时,妈妈朝我招了招手。“丫头快过来!”
我们犹豫着,心里害怕极了。
曾校监对我们露出恐怖的怪笑。
你们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她阴邪的声音仿佛就这样响荡在耳边。
妈妈生气了,大声叫起来。
“快过来呀!”
等我们走过去,妈妈毫不客气地甩了我一耳光。她打得十分突然,我躲不及。我错愕地看着她,眼泪就下来了。
“死女包,怎么从学校里偷跑出来了?!你知不知道,曾校监为此着急了一天呢!”
曾校监倒是一反常态地劝起妈妈。
“别打她了。小孩子嘛,还不懂事呀。我们得慢慢教。”
“你说的是。你说的是。我这闺女以后还得拜托你多多照顾呢。”
“好说,好说。”
两个惺惺作态的女人,忽然令我有种反胃想呕的感觉。
“妈妈!我不回学校!”
我大声抗议。我打断了这两个女人的谈话。她们看过来,妈妈的表情显得错愕。她可能第一次见到女儿敢于如此强硬地发表自己的意见。没错,在家里,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从不试图反抗妈妈的旨意。
惟独这一次,我不愿服从。因为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
我们已经在黑暗中生活够久了。
妈妈有些恼羞成怒,血液循环的加速使她的面部肌肉抽动异乎寻常。我又看到那张熟悉的发怒的脸,原始的暴力气味顿时泛滥在暗灰的光线下。我害怕,身体的温度被越来越强烈的恐惧感驱散一空。
碍于在大街上,妈妈没有发作。在外人面前,她总得装成一副慈母的模样。
“死女包!快给我滚上车!”妈妈沉着脸呵斥道。
曾校监走过来拽我的胳膊。
“松手!”我躲后几步,甩开她的手。曾校监的脸色很难看,但同样不便在大街上发脾气。她继续着恶心的甜言蜜语,“上车吧。孩子。我们回学校”
“不!我不回去!妈妈!”我指着曾校监向妈妈哭诉:“她打我们!妈妈!这个老巫婆在学校里经常打我们!”
经过的行人开始驻足,围观起来。纯属看热闹的人群,却无意中成了我哭泣控诉的证人。被人们指指点点的曾校监脸色更难看了,她按捺住性子,像是替自己辩解,又或者是为了让众人相信这些指控全是我这个逃学小孩的一派胡言。她说:“哎呀,你这孩子,虽然老师对你平时是严厉了点,可你不能为此就记恨老师,随便冤枉老师啊。”
她抬起手,装模作样地擦拭几颗挤出来的眼泪。
“孩子啊,老师对你们严厉也是为你们好呀。要知道你们可是特殊儿童,为了教好你们老师我可是付出了双倍的心血啊。没想到……到头来居然还被学生讨厌了,我真是没有作为老师的资格,愧对那些相信我们的家长啊……”
她声泪俱下。不知情的人们显然被她动容的表演蒙骗过去了。更多人相信她的无辜,没有人相信一个特殊儿童的话。我的眼泪原来一文不值。
人们劝说着曾校监,别为我这个说谎的小孩伤心难过。
妈妈让我向她道歉:“老师也是为你好啊!”
我投降了。
大人与孩子们的战争,我们毫无胜算。
我们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被送上了面包车。汽车引擎再次发动,我泪流满脸地回头望妈妈,我楼上的家,这条熟悉的街道,以及水果店的招牌……
这一些这一些,都随着曾校监逐渐强盛起来的邪笑而消失在身后。
那天回去后,曾校监并没有打骂我们,也没有把我们关进小黑房。
因为她知道,我们已经成了彻底绝望的行尸走肉。
我们不会再逃跑了。
越过红线的最可怕之处,不在于肉体上的惩罚,而是希望的幻灭。
这里,香云小学,从此将永远是我们黑暗之家。
我们那时还没意识到,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再也没有机会越过红线了。
(水果店眼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