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进入那块区域。因为其他老师和曾校监都在别的地方，所以我很放心地跑到小黑房的窗口，叫小宝的名字。

小黑房里面十分幽暗，潮湿的空气散发出浮肿腐烂的腥臭。黑暗吞噬大部分的光线，看不清内部的具体情况，恐怕就连身处其中的人也犹如置身黑夜之中吧。这种环境，只能是肮脏的小动物喜欢的活动场所。

老鼠在墙角爬窜，蟑螂飞过污水的水面……只要稍微联想一下，我都有一种反胃想呕的感觉。我却趴在窗口，努力找出小宝的身影。

有个模糊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三水妹，是你呀。”

“嗯嗯。”我点点头，“你还好吗？”

“还行啦。”

小宝走到窗边，光线照亮了他的五官。他的脸色和之前并无太多的区别，只是受伤的脸颊仍有点红肿，鼻子的血止住了，仍有些血迹残余在鼻翼。

“你来干什么？被老巫婆发现会把你也捉进来的哦。”

“不怕，不怕，老巫婆正在办公室呢。”我说着，把带来的水果和装在塑料袋里的饭菜从窗口递进去。“这些是我们偷偷留下来的。你一定饿坏了吧。”

“嗯嗯。”

小宝接过一只苹果，立刻狼吞虎咽地咬一大口。

“帮我谢谢低B琼她们。”

苹果汁自他的口腔里四溅，连他的声音也像春天的果树一样芳香了。我看着他，他身上依稀散发出神圣的光辉。也许他本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音容笑貌总像天使般温暖着我们的心灵。即使身后那幽暗潮湿的背景，黑暗也颤抖着躲避一旁。

“这里……有老鼠吗？”

“老鼠？”小宝愣了愣，笑了。“当然有啦！不仅有老鼠，还有蟑螂，我刚才还抓到一条很恐怖的虫子呢。”

“那你不怕啊？”

“怕！怎么不怕？可是怕也没用。反正别理它们就行了。”

他乐观地说道。突然，他弯下腰，在地上捉起什么。“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虫子，样子长得多恶心。”

他的手心里，蠕动着一条黑色的毛毛虫。我从没见过这样子的虫子。实际上，我对虫子的知识并不丰富。我心想这可能是一种普通的虫子吧。

“它咬人吗？”

“不会呀。要不你试试。”

他伸出手。我吓得赶紧缩开。那条可怜的虫子就从他的手中掉落在我脚边的水泥地上。我试图用脚把它拨开。很不幸，它臃肿的身躯经不起我的折腾，三两下就死掉了，白色的脓液凉凉地、黏黏地，流淌地面。

我为一条死得很惨的虫子而悲伤。

不能逗留太久。我就打算回去的前一分钟，小宝忽然跟我说：“三水妹，我们逃跑吧。”

“别……别开玩笑了。我们不能越过红线的。”

“我才不会被老巫婆吓到呢。我要回家去！不再留在这个鬼地方！我要告诉其他小朋友的家里人，让他们来把伙伴们都接回去。”

他说话时的表情很认真，绝不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我知道，他计划这件事情很久了。他时刻谋划着逃出去，这里不是监狱，要逃出去不是很困难的事情。某种程度上而言，甚至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只要计算好校门打开的时间，校外公车站的发车时间，随便一个健跑如飞的孩子都能逃出去。

可笑的是，几乎没有孩子敢逃。那条红线，不过一条红色的油漆线，但是曾校监日复一日的警告，已经赋予它恐怖的意义。它是这所学校最可怕的禁忌，困住的不是孩子们的肉体，而是他们怯懦的灵魂。

“我明天就走！”小宝下定了决心，“三水妹，你跟我一起走吧。”

“可是，我们不能越过红线的……”

“我们能！我们一定可以逃出去！然后结束这样的生活！”

小宝坚定地说道。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与他的年龄不符的成熟和坚毅。于是，我坚信，他会成功逃出去，我也会。

“好。那我们一起逃。”

越过红线，最严重的后果是落得和常健康一样的下场。

那个夜晚，我睡不着。我躺在床上盯着夜空一轮苍白的月亮。它像只女鬼，淌下大颗哀怨的清泪。直过了很久以后，我仍记得那天夜里的月亮，以及我当时迷惘不安的心情。

第二天，白天的光明有了另一层特殊的意义。

它将是我们在香云小学度过的最后一个白天。成功与否，我们都会离开这里。不同的只是奔往幸福，或者死亡的终点站。

老天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机会。

自那辆破烂的面包车开出后，校门便没有关上。光明的道路就这样敞开，我们仿佛能看见天堂。算准校外公车经过的时间后--以前的公车很守时，路上很少堵塞，这是旧时生活的优点--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立刻跑下楼去。

我下楼之前，看见曾校监在办公室里忙着。天助我们也。

所有的有利条件似乎都在冥冥之中帮我们准备好了。我更加确信我们能逃出去。我们不像之前逃跑的小强那样，身体有残疾，我们可以跑得很快，至少能在曾校监发现并捉到我们之前搭上公车。

我们的计划多么完美。至少那一刻的确如此。

我顺利地下了楼。途中碰到相熟的小孩，我若无其事地和她们打招呼。当我走向小黑房那块区域时，没有人注意到我，很多小朋友在空地上玩，他们在追逐一个充当皮球的铁罐。砸死常健康的那只皮球就扔在角落里，可没人再去碰它。

或者出于畏惧，或者出于对死者的尊敬。

它被一群被抛弃的孩子抛弃了。

我走到了小黑房边。小宝看来心急如焚，隔着窗口就大喊：“快放我出去！时间快到了！”

他至今仍被关着。不过，说来也十分可笑，小黑房的门并没有上锁，从外面就能把门打开。我打开门后，小宝马上溜了出来。他的身上散发出小黑房里湿腐的怪味。和老鼠蟑螂同枕共眠了一夜，他不脏才怪呢？

“走吧。”小宝拉起我的手。我们装作自然地朝空地里走过去。(最近一次拉男生手是一年级)

在一大群玩耍的孩子中，很难看出我们别有图谋。经过那群踢铁罐的孩子时，小宝跑过去一脚把铁罐踢到校门那边。孩子们随即一窝蜂地追了过去。

小宝拉着我紧紧混在那群孩子当中。别人只会把我们当做踢铁罐的孩子而已。

我不得不佩服小宝的聪明。

那群孩子踢着铁罐跑回到空地上时，我们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校门口。

外面的世界猛地豁然开阔，田野延伸到很远的地平线，大风吹起的稻浪一波波漾向远方。空气清爽无比，我们压抑已久的抑郁仿佛被眼前田野的美景融化了。心脏幸福地跳动起来。空气里飘着一丝一丝绿色的风，像母亲的手轻轻抚摸。

“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