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快跑吧!”般吒利迦忍不住喊了一句。他已经跑到了村庄边缘,随时准备开溜,但那男人还是垂着头,继续着他那种精神恍惚的疯子的走法: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身事外,身后仙人们的叫骂和般吒利迦的声音都没能进入他的思想。
那群仙人显然是气得发狂了。他们在祭火前盘坐下来,朝火种浇灌起酥油来,念颂着咒语。森林里立即狂风大作,远远传来野兽的咆哮。蓬的一声,火焰膨胀起来,升得老高,从火中猛然跃出一只胡须金黄、脚爪和额头上都带着火焰的老虎来。
般吒利迦哈哈大笑起来,他从没见过这样精彩的把戏。但他随即意识到这并不太妙。他一转头,看到旁边有棵树,立马手脚利索地爬了上去。
那头猛虎跃下祭台,咆哮一声就朝着那男人的后背冲过去,而他还是在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身后的动静。
“小心!”般吒利迦喊了一嗓子。
男人转过身来,老虎正好扑到他面前来。男人仿佛还在发呆,但他伸出一只手,扼住了老虎的喉咙。那头猛虎张开血盆大口,爪子在空气中挥舞,但竟然就是没法抓到男人身上。他突然把那头猛兽一把摁到了地上,老虎的头撞上岩石,金黄的鲜血喷了出来,它软弱无力地哼了一声,歪下头死了。男人把死虎像小猫那样拎起来,抖了一抖。就这么一抖之间,老虎巨大的身形影子一样薄下去,它的血肉和骨头都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一张皮。男人顺手把虎皮搭在了肩头。
般吒利迦看得又惊又喜,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敬畏,他敬畏一切把戏耍得比他好的人。但那群仙人看到老虎被杀,更加恼火。现在他们从火焰里召唤出了一头巨大无比的雄鹿。那头雄鹿的八叉大角和松树林里最高的枝头一样高,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它低下头,朝男人和般吒利迦冲了过来。
那男人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雄鹿还在朝他冲来,速度一点没变,可是说来也奇怪,它越跑越近,身体也越来越小,一开始它像头象那么巨大,现在却只像头普通的雄鹿,等它跑到了男人面前,就只有小猫那么大了。它停了下来,茫然地在比它还高的草丛里打着转,一幅不知所措的样子。
伴随着那群仙人的怒吼和咒语,这次从火中现身的乃是一头浑身漆黑的毒蛇。它张开巨口时从毒牙里滴下的毒液一接触到地面,就令那里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焦痕。它犹如闪电,飞快地朝那男人窜去,并且一嘴咬到了他的脚腕。
仙人们发出欢呼,兴高采烈地等着那个无耻的流浪汉浑身变黑、抽搐倒下。可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被咬中的那一瞬间,男人的脖颈隐隐现出一层水一样的蓝色光纹,随即隐没了。他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而那条毒蛇却松开了嘴,在他脚下的地面痛苦地翻滚着。
男人看了一眼它,又看了一眼那群仙人。
“你们别白费力气了。”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对他们开口说话,“世界上没什么比我的身体更富剧毒。”
“你这蠢货!”爬在树上的般吒利迦忍不住喊起来了,“你比我还懂得怎么把他们搞得火冒三丈啊!”
果然,这群仙人已经快要气得发疯了。他们对视一眼,继续盘腿坐下,开始大声吟哦一个极其可怕的咒语。伴随着这个周围的威力,燃烧的火焰变成了黑色,乌云遮盖了天空,阴风四起。从跳跃的黑烟中,猛然跳出一个形态扭曲的恶魔来。它左手持着大棒,满口獠牙,身躯乌黑,般吒利迦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喊出声来。
“愚魔!”他大叫。
这是婆罗门的恶咒能召唤出来的最可怕的事物,是无知与愚蠢的象征,它的力量只会伴随着人的恐慌而不停增长,所到之处都能造成巨大的破坏。
那群一直畏缩在一边的女人此刻终于反应了过来,那个中年女人冲到祭火边,拉住了丈夫的手。“请住手!”她尖声叫道,“他是来宽恕,不是来惩罚的啊!”
“你懂什么,没有惩罚何来宽恕,”她的丈夫吼着,根本没留意妻子已经恢复正常的事,把她攮到了一旁,“这里没你的事情!”
但那男人还是没有逃走。
他依旧带着沉思的神情。当那愚魔发出可怕的哮吼,朝他冲来的时候,他甚至往前踏了一步。
接着又是一步。
他甚至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了被般吒利迦扔下的那面手鼓。他摇晃了一下,凝神细听,仿佛还在寻找节奏。
“你到底在干什么呀,老兄!”般吒利迦喊道,此刻他并不害怕,只是觉得无比兴奋,不知道他这位同伴还会展现什么样的奇迹。
男人依旧恍若未闻。他摇动着手鼓,伴随着节奏,再度迈步。
而般吒利迦看出来了,那是舞蹈。
一步步地,男人的动作节奏越来越快,幅度越来越大,他像团火焰、像阵巨风、像奔腾的河流那样舞起来了,手鼓在他手中,竟然发出霹雳一样的声响。
愚魔扑到那男人身前,却哀嚎了一声,男人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扩散到整个空地,愚魔的脚陷进了影子里,它一头栽倒,影子牢牢地束缚住了它,让它动弹不得。
而男人的舞蹈到了兴头上,更加不顾及眼前是什么。他一脚踏上愚魔毛哄哄的躯体,就在它身上继续起舞。
他的舞姿疯狂而优美,剧烈而动人,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那些仙人也全都呆呆地注视着他,忘记了动作。般吒利迦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舞蹈,他很确定那些仙人也从未见过。
那男人继续忘情地舞着,速度越来越快,急促的节奏从四面八方想起,他身形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光辉灿烂,被他踩在脚下的愚魔,此刻看起来只是个侏儒。祭火在他面前变得微弱,森林在他面前变得渺小,整个山河大地在一同追随那至尊者的节奏,雨水击打山脉,是为鼓声,大地上的河流,成为维纳琴的琴弦,岩石摇动,犹如响板,风穿越峡谷和山洞,奏响笛声。世上万物都在为他伴奏,与他一同起舞。他的形体延展到四面八方,延展到整个宇宙之中,他额头上睁开了第三只眼,象征着毁灭和重生,他长发披散,宛如火焰,而真正的火焰则成为他的冠冕。他的四只手臂擎起天空,支撑大地。
当般吒利迦看向他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当那神祗右手摇动状如沙漏的小鼓时,击出节奏,便意味着声音,即语言的载体,他是天启、传承、符咒、巫术和圣谛的传达者。对面那只左手的手指作半月印,掌中升起了熊熊火舌,火将带来毁灭,他是死神,万物的破坏者。他一手击鼓的节奏,乃是所有创造物的原初脉搏;另手所擎的,则是吞噬一切的劫末之火。两手相对,那是创生和毁灭的平衡。余下的左手横过前胸,下指抬起的左脚。左脚悬空意味着解脱,那代表着救赎和归宿,指着它的手臂状似象鼻,形成象鼻印,明示着从脚下无知魔怪的解脱。他的第二只右手的施无畏印,那意味着给予众生以保护与和平,解除一切众生的忧虑和恐惧,因为他不仅仅是破坏之神,
也是慈悲之神。
那是生命的循环,万物的歌颂,时间的轮回。他跳的是宇宙之舞。
般吒利迦头晕目眩地看着,他遗忘了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经历了千万次重生,看过了宇宙的毁灭和再造。他犹如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当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爬下了树。没有黑暗的愚魔,没有击打大地的狂风暴雨。阳光明媚灿烂,他的同伴依旧站在空地上,有着枯瘦的影子,两手放在身旁,安静地垂着头。
而那群仙人,他们的祭火已经熄灭。他们全都一言不发,伏在地上,以头触地,以最尊崇的姿势,向那男人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