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就是,她原本就是你的半身。”达刹再度发出凄凉的狂笑,“梵天想让你像个人,所以我把她从你当中分离出来,让她降生为我的女儿。她是你的原质,你则是她的神我,你们命中注定会相互吸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甚至不是因为她自己的意愿爱上你的,那是她的本能,你们想要在一起的欲望,那和动物觅食和交配的本能根本毫无差别。
“而她想要拯救你的愿望终于酿成了可怕的后果。我愚蠢的女儿,为了救你,她让自己成了你的母亲。从本能上,你们永远互相吸引,而从伦理上,你们却被永远隔绝。”
他呆然地看着达刹。
“所以她要死吗?”他问。“所以她求死吗?”
“不,”达刹的声音仿佛撕裂了,“我已经说过,真正杀死她的人是你!你还不明白吗?我了解你,她也了解你。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你的母亲时,即便被自己的本能折磨,她也会避开你,因为她是我教养长大的女儿,她是婆罗门的女儿!她知道世上一切规则,一切正法,她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什么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是可怕的罪行,什么是不被世人认可的东西,就算痛苦,她也会克制自己。可你呢,你是什么东西,你在人世之外,在礼法之外,你从来都认为自己超越法律,你管那些束缚每个人的东西做‘你们的法’,你认为那与你无关。她知道你将来会做什么。你根本不会顾及世人的目光。因为你要与她结合的本能与她同等强烈,无论她躲到那里,你都会追上她,不管她是你的什么人,你都会让她屈从你的欲望之下。如果她反抗,你会强bao她,如果她逃走,你会彻底抹消她的记忆,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会不管不顾地,把你们两人再度拖进罪孽的深渊。为了避免这个结局,只有唯一一个方法。她想到了,而你呢?现在你想到了吗?”
从老仙人胸口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疯狂大笑。
“你听好了,她之所以选择让死去,是因为你没有道德,而她有道德!”
风声呼呼地刮着。
——我也不畏惧死,可我害怕父亲的诅咒,也害怕焚烧姐姐的柴堆。即便我的肉体活着,灵魂也会被世人心里的火焰烧成灰烬。
——你是婆罗门的女儿,你抛却不了这世间的法,将来不管你走多远,你还是得要回来。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这世上只剩下你我二人。
——这世上不仅仅只有你我二人!
“……是啊,”他喃喃地说着,“这是她会做的事情。”
他手上的力道已经变得很轻,不是因为他不想用力,而是他根本使不出力气来。
达刹不再笑了。
“她死了。”老仙人喃喃地说。“我很愤怒,因为她不懂事,她的无知。于是我把她关在门外,让她好好反省,其实是我不想面对她。她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而我已经够痛苦的了。她于是走出去,死在血池边上。就在那个时候,我一
“她死了。”老仙人喃喃地说。“我很愤怒,因为她不懂事,她的无知。于是我把她关在门外,让她好好反省,其实是我不想面对她。她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而我已经够痛苦的了。她于是走出去,死在血池边上。就在那个时候,我一直没法点燃的祭火燃起来了。”
他看着达刹。
“可是我还看得到她。”他说,“你们说她被火焰焚毁,但我还能看到她,依旧安然无恙。任何幻象都瞒不过我的天眼。那是真实的图景,不是吗?”
达刹安静了下来,看着他。
“你想见她,对吗?”他说,“那么跟我来。萨蒂一直在等着你。”
六
他们降落到了地面上。
周围变得一片死寂。人们的眼睛在充满恐惧的面孔上浮动着。
达刹转过了身,朝永寿城走去。
而他在原地站了一会,跟上了达刹。
他们一前一后,慢慢地朝城里走着。谁也没说话。
他又觉得自己走上了做梦一般的路。地面变得绵软,空气里有丝香甜,频婆果似的味道。阿耆尼和达刹那些话像被风从他心里刮走了,那些都是没有意义的絮絮叨叨,他听了,笑笑就忘了。萨蒂还活着的,对吧。他想开口问走在前面那个佝偻着背的老人,但不知怎地,他这么想着,嘴巴却不听他指挥。它们紧闭着一动不动。
他想萨蒂的确是还活着的,虽然达刹的话也是真的,所以他们把萨蒂藏了起来,她也躲起来不见他,让人骗他说她已经死了,让他打消念头。他们说了那些话,只是为了让他明白她宁死也要坚持的是什么。他想着没关系,因为他现在也明白了。如果他们不能在一起,如果那是她的愿望的话,他也只会最后再看她一眼就离开。他会回到自己的天界,而在那里他仍可思念她。世上的法禁止他们在一起,但不能禁止他思念她。再过上千年,万年,也许她已经死了,而他还要存在上更久的时间,亿年还是永恒,他还会思念她,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相比他没有尽头的寿命那么短暂,但这也没关系,他会特意忘掉一些东西,这样等将来他再度想起时还是会很欢喜。但在未来的无穷劫数里,他不会再爱上第二个人,因为没有人是他的半身。
他停下了脚步。他发现自己正在看他所酿成的那个血池,梵天的四个头像都摇摇欲坠。
达刹抬起一只手,指给他看血池边上一个小小的建筑,那像个亭子。
“她就在那里。”他简洁地说。
仿佛呼应着他的话,风吹开了遮挡在亭子前的轻纱。
他看到了萨蒂。
人们把她封在那建筑里,她坐着,仿佛独自一人凝视着窗外的风景。
黑发被风拂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还活着。
活着
远远地,他听见诸神都赶了上来,阿耆尼的声音在后面说:“……那不是世间的火。所以它只燃尽了她的生命和灵魂,但她的身体却完好无缺。这么多年来,没人能挪动她。天帝为她修起了这个建筑,遮蔽风雨,也好让人家别看了她觉得害怕。……”
他向前迈了一步,却没能走出去,所有人都沉默无声地看着这眨眼之间能毁灭三界的世尊,双膝像片羽毛一样软弱无力地落在了地上。
黑发被风拂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还活着。
黑发被风拂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还活着。
黑发被风拂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还活着。
他做了十三年的梦,梦里的火,他心头的火。
“不,”他听见自己说,“她带着我的黑弓,我还能感到她活着,活着,活着,她还在呼吸,还在心跳,我能感到她的体温。
“那更不可能。”阿耆尼在他背后痛苦地说,“因为……因为十三年前您妻子死去的那一刻,黑弓从她手里掉进了血池。您知道血池扭曲了各个世界的界限。我们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那把弓落到了人间,落到了毗提诃国王的手里。他把黑弓当作圣物供奉。几年前,就在毗提诃王的选婿典礼上,罗摩拉开这把从来没有人可以拉开的黑弓时,它从中崩断了,他因而得以迎娶悉多公主,这是三界都知道的事情啊!”
是的,
因为罗摩折断了它,所以他能从罗摩身上感受到黑弓的存在。
他本能地感觉到,这才是真相。
可为什么,直到现在,他看着她,看着她宛若生前的容颜,知道了一切真相,当他在漆黑一团的世界里寻找,他依旧还是感到她的生息,夜光虫般温暖他的心跳。
“但我还能感受她,”他说,“但我还觉得她是活着的呀!!”
他听见达刹又笑了。
“在我的情感被你彻底践踏和摧毁之前,许许多多个岁月里,我都觉得毗哩妮还活着,还在我身边,”达刹说,浑浊的眼泪从老人脸上滚落。“当我在书房独坐时,我觉得自己一转身就能见到她,尽管我明明白白知道她是死了。你是世尊,萨蒂的死,其实你早就知晓了,她是你半身,你有什么理由感觉不到。是你自己不愿意承认,是你自己不愿意接受她死去的事实,是你自己期盼她还活着。世上没有什么幻象能逃过你的眼睛,除了你自己编织成的幻象。恭喜你呀!梵天想让你变得像个人,而现在你终于真的变得有点像个人了,因为你终于变得如此软弱,你终于学会了像个凡夫俗子那样自我欺骗。”
老仙人捂住面孔,大声抽泣起来。
就在那一刻,他突然再也感不到萨蒂的呼吸、心跳和温暖。
那幻象消失了。
他独自一人站在漆黑冰冷的宇宙里。
他注视着萨蒂,她依旧坐在那里,卷曲的黑发在风中飘拂,他在想着她最后的时光,她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死时与他远隔万里,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她就这么一个人死去了。她死时没人陪伴在她身边,没人给她帮助,没人能给她安慰。她觉得孤独吗?她痛苦吗?
他应愿而生,应愿而动。
她希望他爱她,他便爱她。
她希望他娶她,他便娶她。
从来都是如此,他只实现别人的愿望,他自己则从来别无所求。
他从没有产生过自己的欲望,自己的动机。
黑发被风拂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还活着。
他想要她是真的还活着。
他想要她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