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见到她了,他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很长时间里他都没有这么平和过了。他甚至开始饶有兴味地想,当初为什么她请求他让她留在他身边时他会答应。因为她不怕他,不像其他人那么怕他?不,其实那个时候他就很喜欢她的陪伴。那么多年了,他在三界浪迹,随心所欲,毫无拘束,独来独往,她的陪伴对于他来说是种新鲜的感受。他喜欢听她弹琴,纠正她指法上的错误。他喜欢她在他身边,漫步走过峡谷和溪流。他喜欢听她讲话,也喜欢她的沉默。现在他才意识到,原来同她在一起时他心情是那么平静安定。而他曾以为那是因为她体内有商吉婆尼花的缘故。
黑弓传递来萨蒂的温暖和心跳。他闭上眼睛,看着她在窗口注视远方,黑发飘拂。
笼盖在四象门前的云雾散开,他再一次停下了脚步。
几千名士兵全副武装,肃穆地执着长矛和盾牌,挡在他前行的道路上。
他们的黑色铠甲闪着寒光,他们静静地等在那里,像遇上河流凝滞的岩浆。
有个天神在他们面前,赤红胡须飘扬。他认出了这个天神,那位勇武正直的火焰主宰。
“我们等您很久了,”阿耆尼说,朝他深深鞠躬合十行礼。
他看看阿耆尼,又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士兵。
“这是在做什么?”他说。
“世尊,”阿耆尼低声说,“请停下您的脚步吧。您不能再前行一步了。”
他看着阿耆尼,觉得很困惑。
“为什么?”他说。
阿耆尼抬头看他。“任何敢于阻挡您的人,下场都会如同企图拦截洪水的稻草堤坝。但我们亦有自己不能不坚持的事情。我们无论如何不会让你破坏达刹的祭典。”
他抬眼望。祭祀的烟火远远从永寿城里升起来。
“为什么我要破坏达刹的祭典?”他问。
霎那间,火神显得十分迷惑。
“这难道不就是您的目的?”他说。
“我只是找我妻子的。”
阿耆尼的目光瞬间阴沉下去。
“那么,您果然还是为了复仇才来到这里的。”他说。
他感到更加困惑。
“我为何要向达刹复仇?”他问,“我说过,我只想带走萨蒂。”
阿耆尼的脸上神色轮番变换着,不解、愤怒、迷惑、悲伤。
“可是,”他最后终于开口了。“您的妻子已经死了……”
“什么?”他说。
阿耆尼愕然了。
“什么?”他也问。
“谁死了?”他说。
阿耆尼的眼睛睁大了。
“那自然是说您的妻子,达刹仙人之女萨蒂……”他说,
“她死了啊。”
他瞪着阿耆尼,心脏在胸口静止了下来。
黑弓传递来萨蒂的温暖和心跳。他看着她在窗口注视远方,黑发飘拂。
他笑了起来。
“让开。”他说。
阿耆尼脸色变得铁青,但却站着没动。
“让开。”他又说了一遍。
“世尊……”
“阿耆尼,”他说。“别让我说第三遍。”
“我绝不会让你接近祭祀。”阿耆尼说。
“祭祀与我无关。”他说,“我要去找萨蒂。”
他开始朝前走,士兵拦不住他,他就像滑进空气里的利刃轻易分开坚硬的铠甲和枪矛的森林。他笔直穿过他们,就像人穿越雾气。士兵们惊恐万状地看着他,却根本没法动弹。
阿耆尼看着这一切,看到那男人的表情时,他突然惊骇地意识到,这位世尊可能已经疯了。
决然的神色掠过阿耆尼的脸,火神咬了咬牙。
“我希望您能清醒些,面对现实!”他朝那个男人吼道。“不管您愿不愿意承认,您的妻子死了,就在此地,就在这里……她十三年前就死了!”
轰然一声,在场的士兵眼前一花,再反应过来时,他们的主将已经被推到了城门上,被人一手死死摁住,动弹不得。
“你给我闭嘴,火焰的主宰!”
那个男人咆哮着。影子像火焰一样从四面八方升腾起来,士兵们叫喊出声,三界都在动摇,万物都惊恐万状。
阿耆尼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清楚地感觉到,对方那只钢铁一样的手紧紧压在他胸口上心脏急速跳动的地方,只要再一用力,那只手掌就会轻易压碎匠神打造的坚不可摧的铠甲,穿透血肉,折断肋骨,把他的心脏活活碾碎在身后的城门上。阿耆尼死死盯着面前那张因为狂怒而狰狞扭曲的脸。这就是毁灭神。多年前他试图阻挡这个人砍下梵天头颅时,世界的破坏者面无表情,犹如时间本身无情无惧。而现在,他看到的却是所有狂暴情绪的集合,所有情感的顶点。他不知道哪种更让他害怕。
“原本我就做好了无法从您手中生还的准备。”他艰难地说,注视着那双被怒气烧红的眼睛。达刹的女儿爱上的那个男人,即便在婚礼上眼眸也如星空高远,几乎全无心绪波动。
“萨蒂还活着,”那个男人说,“我感受得到她。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对我当面撒谎?是天帝吗?是达刹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不似人,每一声都化在威力巨大的风暴之中,整个世界在他的狂怒中动摇不定。
阿耆尼抓住了他的手。
“我誓约真实,”火神嘶哑地说,“我对您毫无隐瞒。您的妻子她的的确确是死了,她十三年前就死了!全永寿城的人都看到了那一幕!您感受到她还活着,那不可能!”
他看着阿耆尼。火神勇敢地直视着他,目光里有痛楚、愤怒和惊惶,唯独没有欺瞒和虚伪。
如果这是真相,为什么他依旧能感到她还在呼吸,还在心跳,肌肤的温暖透过黑弓传达给他。
为什么他还是能看到她,在窗口注视远方,黑发飘拂。
十三年的沉睡里,梦着醒着,他看着这景象,因而免于被自己的黑暗杀死。
相信她还活着,他还能见到她,这是他还不知道的时候,这已经成了支撑他走到今日的唯一信仰。
他向后退了一步,松开了手。阿耆尼的脚接触到了地面,他靠着城门,剧烈地喘息着。
周围传来令人不安的响动。他朝四周看去,所有的诸神,不知何时已经全副武装围在了他周围。
他环视着他们。所有人都沉默着,脸上没有表情。
他听见自己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耆尼抬头看着他。
“……您的妻子,”他说,“她是自己选择了结束生命。”
五
他还能感到她还在呼吸,还在心跳,肌肤的温暖透过黑弓传达给他。
他还是能看到她,在窗口注视远方,黑发飘拂。
“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是听见自己在说。声音漂浮在空中,犹如脱离了他本身的一个独立实体。
阿耆尼垂下了视线。他开口依然显得艰难。
“十三年前,您的妻子回到这里。”他低声说,“……请您务必要理解,那个时候是我们对罗刹的战争最艰难的时刻。诸神的领土一一沦陷,连因陀罗一度都成了罗波那的阶下囚。我们……所有人都有种观念,如果您不曾袭击梵天,罗刹的力量不曾失去控制,事情就不会变得如此糟糕。永寿城里的血池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仿佛耻辱和怨念的标志。人们在扭曲的街道里行走,心中充满了沮丧情绪。我们一直与阿修罗作战,但那种战争都让我们觉得荣耀,而当时……接连的失败已经令天界的自尊摇摇欲坠。而您的妻子在那个时候回来。看到她,人们就会想起你,想起为你们操办婚礼的那个暴君友邻王,想起那个巨大的血池……”
阿耆尼顿了顿。
“因此,当她她抱着黑弓,走到城门前,想要进来的时候,所有城门都对她紧紧闭上。她请求让她进去,她说她只想见父亲一面,但人们涌上墙头,瞪着她,要求她滚开,说她是一切混乱的源头,说……说她和她姐姐一样,带来灾祸,理应从世上消失。
“那不是公正的做法。这一点后来所有在场的人都意识到了。但那时人们因为愤怒和害怕而失去理智,也失去了同情心。友邻王已经完蛋,罗刹王在远方肆虐,您不知去向;因此人们把怒火全都转移到他们唯一可触及的萨蒂身上。请您相信我……当时的情况可能严重得多,如果不是我们极力劝阻人们保持理智,想想触怒您的后果的话……于是大家决定忽略她。接下来的几天,永寿城关闭了所有的大门,人们对她虎视眈眈,如临大敌,只是为了防备一个孤身的女子。
“但萨蒂并没有离开。我登上城头时看到她已经在城门前站了三天三夜,她一动不动,像块石雕。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认为她心智坚毅,很遗憾我没能意识到她当时的确只是已经无处可去。
“那个时候,达刹仙人正在准备祭典。萨蒂追随你跃入血池时,他本来已经快崩溃了。他闭门不出,甚至连五老会的会议也不参加,友邻王倒台时他也依旧不闻不问。我想是和罗刹的战争唤醒了他,接连不断的战败和牺牲让他开始行动起来,他在经卷里找寻,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很古老的祭典,能净化污秽,并且为天界补充力量。
“这个祭典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达刹把一切精力都用来准备这祭祀,他用一种狂热的劲头来工作,投入的程度让人感到害怕。但所有人都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那是他唯一能找到安慰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