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祭火升腾,门帘响动。
达刹抬起头来,他看到阿耆尼站在门口。火光映照下,火神脸上带着憔悴的神色,表情严峻。
“牟尼,”他说,“陛下让我来告诉你。现在我们已经有确凿的证据,那个人的确已经回来了。”
达刹雕刻出来一样的瘦削苍老面孔一动也没动。黑井般的眼睛里闪现了一线火光,随即回复黑暗。
“是么……”达刹喃喃轻声说,“我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他将会再起,他将会回来。”
他突然笑了起来。
阿耆尼不喜欢看到这个景象。达刹被很多的悲痛折磨过,但他从来不曾像这样毫无生气。当老仙人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简直有点疯狂。
“在人间不断有关于他的消息传来,”阿耆尼说,“我们得到情报说,有一个净修林里突然一夜之间女人全都发了狂,她们的丈夫不得不把她们全囚禁起来。有些已经被罗刹劫掠一空的城市突然就从大地上消失了。精灵和恶灵突然再度变得安份,甚至罗刹也不再那么嚣张。上个月陛下成功地在阎牟那河边制止了罗波那的进攻,这是十多年第一次。这些迹象都很明显。他回来了。而且他正在朝永寿城而来。”
达刹的目光凝视在跳跃的祭火上。
“是的,”他低声说,“我知道。他是来找萨蒂的。”
阿耆尼顿了顿。火焰噼啪响着,一时间他们谁都没说话。
“牟尼。”最后火神还是开口了,“陛下想让我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他会尽全力保护你。”
“保护……”达刹干哑地笑了。“没这个必要。天帝陛下为了对付罗刹,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他没有余力保护我。世上还有谁能挡得住那个人?何况必然发生之事难以改变。我……”
“牟尼,”阿耆尼说,“我们不仅仅是要保护你。我们也得要保护你正在举行的这场祭祀。多年来永寿城受到血池玷污,天神的力量被削弱,是以我们在罗刹的攻击前一再地落败。是你想出了办法,举行这场祭祀,净化了邪气,代替湿婆的影子牵制罗刹无休止增长的魔力,补充我们的力量,才让天界不至于全然崩溃,十三年来,这祭典维系着我们的希望,给予我们坚持下去的信念;您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为祭祀供奉祭火。这是我从来未见过的伟大牺牲。陛下说,他不会让任何人来破坏这场祭祀,就算他……就算我们要面对世上最强大的力量。”
达刹抬起头看着火神。
“祭典已经接近完成,多年前的乌沙纳斯也未能做到这一步。我已经尽力做了我能做的。”他疲惫地说,“即便我死去,五老会中的任何一个人也能将它完成。你没必要为了我赔上性命。”
阿耆尼目不转睛地看着衰老的仙人。
“即便您拒绝,我还是会留下来保护您。”他说,声音变得粗重。“牟尼,我是现存众神中年纪最老的一个。比我更早出生的,要么就早已成了凡人,尸骨无存,要么就是彻底消失,连名字都不再被人提起。我追随因陀罗,跟他一起与阿修罗作战,也陪他一起抗击罗刹,那些岁月已经让我有足够的荣耀和自豪。人们称我为首生者。换句话说,我已经活了足够的长度。也许我活得太长了吧?我昔日的勇气正在消失。因陀罗独自留下来面对弗栗多的时候,我逃走了;友邻王迫害舍质的时候,我忍气吞声。这让我自己都没法容忍。我的力量也正在衰竭,甚至因陀罗也察觉到了,虽然他从来不说。不久天界也不会再需要我上战场了。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不能用我最后的力量去做一点有用的事情呢?我目睹过发生的一切,知道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不管您怎么说。陛下派我来保护您,那么我就会不惜生命来完成这个使命。”
他说完,朝达刹深深地合十行礼,转身走出了房间。
外面强烈的光线让阿耆尼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他低下头,目光跳了跳。
他面对着那个巨大的血池。
如今,血池已经接近干涸,只有在深深的底部还残留着一泓深红恶臭的池水,青藤爬上了原先破碎倒塌的梵天头像。等到祭祀进行完毕,血污就会完全消失,那个时候,人们将能彻底填平它。
但记忆不会随之消失。
阿耆尼深吸了一口气。在那一瞬间,他又看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个场景。
那个时候,血池还是满的,赤浆翻滚,梵天的四个头像耸立池边,森然可怖。
那个女子松开了手,黑色的弓从她掌心掉落。
它落入池水中,连一个涟漪都未激起便沉下去,消失不见。
阿耆尼深深叹了口气,摇头挥散开这个景象。他把手放到佩刀上,凝神站了片刻,回头向天帝的宫阙望了一眼,随即便朝四象之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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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下了脚步。
四周悄然无声;唯有微风轻拂树梢。他已经里永寿城很近了。他看得见那高耸入云的四象之门。在门后露出了宫殿和桥梁的铁灰色薄影。他嗅得到空气中火焰和酥油的味道。达刹的祭典依然在举行着。
……我想告诉她,她是婆罗门的女儿,她抛却不了这世间的法,因为将来不管她走多远,她还是得要回来。
很久前的话语飘进他的心里。他有些恍惚。那是谁说的?谁的警告?
……我们家里有个秘密,或许她永远不知道更好,但我将来有一天……
他突然意识到,其实是他把萨蒂逼回了这里。
他本可给她一个家,一个庇护所,他本可带她去他的天界,让她在孤苦无依时有容身之地。即便他离开,她也可以在那里等待他。
但他没有。他答应娶她,却对她说他不能给她家,不能给她一个庇护所,因为他不需要家庭,因为他不习惯保护别人,因为他天生性情冷酷。
她全都默认了,接受了。
就像她接受他所有不能为常人忍受的特性。
那其实是一个牺牲,他当时却认为是赐福。
于是,到了最后,到了最后的最后,她走投无路之时,无处可归。
只能回到这里来。
让他停下脚步的是一棵生长在路边的频婆果树。
四象门前都是茂密粗壮的榕树。它生长在这里,显得有点突兀。这是棵年轻的树,生机勃勃。
他记得,在他和萨蒂的婚礼举行前不久,有一天,他们偷偷溜出来,在四象门附近游玩。萨蒂不知从哪里弄来两个鲜红的频婆果,她高高兴兴地拿在手里,一边走,一边小口咬着果实。
“好甜,”她吃着便惊叹起来,随即兴冲冲地把另外一颗果子送到了他的嘴边。
“你也来尝一下吧,”她说,“很好吃。”
但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萨蒂,我不需要吃这个。”他告诉她说。
萨蒂眨了眨眼。“我知道你不需要,”她说,带上了点恳求的语气。“可是真的很甜,你不吃太可惜了,来吧,来尝一下吧。”
他还是笑着摇头。“我不要。”
萨蒂看上去略微有些失望,她垂下了视线。“真的不吃么?”她轻声问。
“不,”他笑着说。
他在心里想着,如果她再要求一次,他就吃那频婆果。
一句话重复三遍就是誓愿,而他总是会满足人们愿望的。
但萨蒂没有再要求。她低下头,轻轻把拿着果子的手收了回去,他看得见她掌心浅白色的月牙伤痕。
“你真不想吃,那就算了。”她轻声地说。
她很固执,但并不曾任性过。
他心想她大概会自己把那枚果子吃掉,或是扔掉,但她没有那么做。
她走到路边,找了一个凹下去的土坑,把果实放在里面,她的动作有点过份小心翼翼了。他站着等她,觉得她真是孩子气。萨蒂做完这一切,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尘土,转过头朝他微笑。于是他也对她笑了笑。他们一起朝永寿城走去,把那个果实留在泥土里。
那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他的手抚上那棵频婆果树。
那个时候,她埋下的究竟是什么。二十多年过去了,竟然长成了这样枝繁叶茂的一个幻象。
这不是频婆果结果的季节;如今它只有满树的绿叶在风中摇曳。
“等到来年春天,”他想着。来年春天会是他们结婚的纪念日,那时候这树上又会结满频婆果。他会带萨蒂来这里,她看到它硕果满枝头,会很高兴。
他继续朝永寿城走,每一步都走得如同行进在梦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