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他闭上眼睛,把头轻轻靠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上。十多年前,她可能就在此地休息了片刻,他还能辨别出她的气息。
但就到此中断了,河流掩盖了她的踪迹。
“萨蒂。”他依旧轻声说。
他静静等待着,直到黑弓传来了她的呼吸和心跳,直到他再度看到她坐在窗口的侧影。
于是他继续开始朝前走去。
这个城市已经遭到罗刹的毁灭,瓦砾和尸体混杂着堆在街道上,尸臭四处弥漫,乌鸦在天空中啊啊叫着,豺狼公然在房屋里四处游走。
那两个男人蜷缩在城市的残垣断壁下,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但其中一个歪倒在同伴的怀中,脸色发黑,快要死了,另外一个还有口气,但眼神麻木呆滞,他抓着自己兄弟的手,眼神无望地看着天空上盘旋的食腐鸟。
他们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影子漫上他们的脸。
尚有一丝气息在的那个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瞳孔放大了。
他看见黑发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影子在他身后呜咽扭动。他犹如这个城市的毁灭本身。死亡和可怕的气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男人的眼睛和从前一样深,但双胞胎却打了个寒噤。
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完全不同了。
“达湿罗。”他说。
昔日俊美少年的影子已经彻底从双马童身上消失了,他们只是两个过早衰迈的男人。达湿罗呆呆地望着他,随即笑了起来。
“世尊……是你,是你,我们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
男人抬眼望了一眼天空。
“萨蒂后来找过你们吗?”他轻声问。
达湿罗苦笑着。
“我们遇见过。”他说,“她抱着一张很大的黑弓。那弓让人害怕,她却一直拿着不放手。”
男人低下脸来。达湿罗很惊讶,因为他看到男人脸上浮现了喜色。
那是真正的、甚至他本人都不能察觉的喜悦之情。
就像是渴了很久的人喝到水,饿了很久的人吃到东西。
那是人世间的渴望,人世间的欢喜。
这种表情不应当属于达湿罗认识的那个人。这让人恐惧,就像看到死物说话,看到白日的天空上出现星辰。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问。
达湿罗闭上了眼睛。他的弟弟那娑底耶已经到了死亡边缘,呼吸污秽轻浅。“很久很久以前了。”他低声说,“也许……是十多年前?她的状态看起来很差……我们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说……她忘了。她问我们要食物和水。我们给了她。”
男人没有说话。
“她问我……能不能在我们身边待一阵子。但你知道,我们没法让她留下来,虽然她看起来精神恍惚,但那时兵荒马乱,罗刹还在四处劫掠,我们也并没有余力帮助她……”
“后来呢?”他问。
“后来她走了。”达湿罗说,紧紧抱着弟弟的身体。“听说那时候达刹在举行一个祭典。”
“祭典,”他重复着说。
“是的,很盛大的一个祭典,自从罗刹开始作乱,从未有过的隆重祭典……世界已经混乱了太久,达刹为的是驱除邪气,祈祷胜利。人间的国王和仙人都去参与。萨蒂听说了,于是她说她也想去。”
男人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这么说过,”他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但她不该去。达刹不会欢迎她。”
“我们也这么劝她。但说实在的,她一个女子,孤身一人,没有其他人愿意收留,她还能到哪里去呢?那毕竟是她的父亲啊……她说,他怎么也会原谅她的吧……”
“达刹不会。”男人的脸在痛楚中扭歪了一瞬,达湿罗呆然地看着他,那又是一个他不熟悉的、本不会也不该出现在那张脸上的表情。
男人闭着眼睛。过了一会,他才开口。
“她不该去……她为什么一定要去?她从前也曾在荒野里独自生活……她为什么一定要去请求他人的庇护,要回到她父亲那里去?”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达湿罗凄然笑着,“因为你几乎谁也不需要。可是萨蒂不一样。纵然她可以穿越荒野,用那么多年的时间来找你,独自旅行,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活着……单单只是活着,没有目标和希望,那一个人太孤独了……没法忍受的……你知道吗?”
他和垂死弟弟交握在一起的手颤抖起来。
男人望着他。
达湿罗低下了头。
“她说她要去找她的父亲。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听说过她的任何消息。”他疲惫地说。“你如果要去找她,那就去吧。”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男人最后说。
达湿罗抬头看他。“做什么?”他有点呆滞地问。
“你们帮助过我,也帮助过萨蒂。”男人说,“告诉我,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
达湿罗呆呆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帮助…………”他说着,一种突如其来的饥渴突然攥住了他的目光。他两眼发红,伸出了双手。
“我的弟弟就要死了。”他说,“我唯一的弟弟,我唯一的朋友。”
“是的,”男人低声说,“我看得出来。”
达湿罗哭了,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
“那个时候,你把甘露给我们,我们把它还给了你。因为那时候我们太年青了,就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我们甚至不认为自己会老,不觉得自己会死。可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只有年轻人才敢放弃永生的权力,但现在我们有了智慧,也不再傲慢了。我错了,世上没有人是不需要甘露的。求你把甘露还来吧!”
男人注视着他。
“那么,”他最后低声说,“甘露只有一滴。你是要给你弟弟,还是你自己用呢?”
风从废墟上刮过,吹走了尸臭。天空里清清静静,一点乌鸦的影子也没有。
达湿罗垂低了头,沉默着。
沉默着。
男人等了很长时间,觉得他不可能等到答案了。他转过身,朝城外走去。
那对双胞胎依旧在他身后,一动也不动。
他走到即将倒塌的城门边,突然走不动了。他伸手扶住城墙。
他觉得心脏非常痛楚,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是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痛楚。不是乳海剧毒在他体内的翻江倒海,不是刀剑和火焰能造成的创伤,不是诅咒和法术产生的痛苦。他找不到那痛楚的源头。他的身体分明已经恢复,甚至比从前更具备力量,但为什么他觉得虚弱?他并不疲劳,他可以瞬间越过大地,为什么现在却觉得自己一步都迈不动?为什么那么难受,却找不到伤口?他的心脏跳动得分明那样正常,为什么他觉得它几乎要爆裂开来?
“萨蒂,”他轻声说着,“萨蒂!”
她的名字一念出声,就成了匕首,插回他的心脏上。但他不能不呼唤出声。
原本他有什么苦楚,三界就会在他的重压下咯吱作响,全世界都会感同身受,犹如从他影子里逃出的罗刹成为大地的伤口。而现在,这痛苦却只有他自己承受。
他看见萨蒂抱着他的黑弓在独自行走。她低垂着眼帘,脸轻轻贴在黑弓冰冷的表面上。她喃喃自语,“我想回父亲那里去,”
他没法阻止她。
这是他为什么觉得痛苦的原因吗?
一个人太孤独了……没法忍受的……
他闭上眼睛。他感到眼前一片昏黑。三界都在他视野之下,他足底却是一片虚浮昏暗。这种奇怪的症状最近发生得日益频繁,而他总是一次比一次需要更长时间感受到萨蒂。冰冷的感觉在他心头涌动,一波退去,一波又来,他想着要仔细思考,却难以压制层层叠叠扑上来的烦躁不安。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他发现自己害怕去究根问底。
这次他等了更长时间,才等来那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