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来揭晓谜底了~_~
六
达刹怀抱着塔拉,坐在净修林的茅屋门口,仰望着星空。
塔拉刚才望了一阵月色,现在感觉疲劳,已经咂着花瓣般粉嫩的手指睡着了。在他们身后,毗哩妮经过一天的劳作,而且身怀有孕,已经沉沉入睡。
但达刹却没有睡意。他看着天海之上,二十七个女儿精魄化成的星宿宫,眉头深锁。
“达刹……”
这个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达刹颤抖了一下,风卷起周围的树叶和尘土,在那之中,满头银发的老人向达刹迈步走来。
达刹轻轻把熟睡的塔拉放在妻子身边,朝老人恭敬地合十行礼。“梵天。”他低声说。
创造神朝他微笑。“我感觉到你的心意紊乱。”他柔和地说,看了一眼屋里里面母女的情景。“发生什么事情了?”
“创造主……”达刹深深叹了口气,他也回头看了一眼屋里沉睡的妻子隆起的腹部。“再过不多久,萨蒂就要出生了。正如你所言,我以她原本的名字来称呼她。她是摩诃莫耶,宇宙之母;她的降生将赐福给她自己和她的姐姐,从此之后,她们都不再是有寿命的凡人。而且她必然拥有某项伟大的能力。”
“正是如此,”梵天说,“达刹啊,你苦修的果报现在已经得到了实现。为什么你还不感到平静和快乐?”
达刹垂低了头颅。“众神之父,”他说,“我知道您的智慧深奥高远。我不敢也没资格质疑您的决断。可是……我只是有些疑问,这样做真的对吗?”
梵天灰色的眼睛凝视着仙人。“用‘对’或‘不对’来形容此事并不适当,达刹。”他低声说,“即便是你也能感觉到,祂的力量在世人对生命的尖锐感受中不断壮大。祂是原生的能量,如果放任祂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铸成大祸。”
“我知道。”达刹苦涩地说,“因此我才奉行您的指示,来到荒野之中进行苦行。不错,那奉献的确吸引了祂;祂听到了我们的召唤。您让我做的事情,我也做到了。”
“祂没有性质,因此很难束缚,也无法成型。”梵天静静地说,“因此必须让祂首先具有性质。但这并不是要把特性加诸祂身上。一个完整的圆很难用词句形容,但将祂拆解成两半,便具备许多特点。”
“是的,”达刹疲惫地说,“祂原本是‘神我’和‘自性’的完整结合。但我借助您的力量,祈求祂将自己一分为二。于是现在,我们带走了祂的‘自性’,只留下具备‘神我’的祂。”
“没错。”梵天说,“不完整之后,祂不久就会具备性质。如果不是别人赋予祂,祂自己也会为自己造就一个形体。那时,祂就不再是那狂暴的、没有拘束和形态的力量。”
“那您接下来怎么做?”达刹抬起头来问。
梵天露出了一丝微笑。“我会给他一个合适的名字。”他轻声说,“我会做他的父亲。我会教导他、引导他。我会消除他原本的暴戾。让他心如止水地面对世间万物。”
达刹呻吟了一声。“可我担忧的是……”他再度看向怀孕的妻子。“……我的女儿。”
梵天聪慧的灰眼凝视着他。
“梵天,”仙人的脸轻微地扭歪着,“萨蒂的降生的确是伟大的祝福。我的女儿将是自性的化身,她是真正的宇宙之母,摩诃莫耶!可是……”他垂低了头。“神我和自性永远渴望着结合在一起。”
“不错,”梵天说。
“但这就意味着……”达刹的身体微微打着抖,“我的女儿将来必定会被祂所吸引。无论祂最后成为怎样的东西,她都会不顾一切地渴望着与他的结合。”
“这是必然的。”梵天又说。
“可是……”达刹抬起了手,“也许祂将来成为一个可怖的怪物呢?也许祂根本毫无感情呢?也许她其实并不爱他、乃至厌憎、仇恨他呢?就算如此,但她的身体和灵魂的本能和冲动却斩断她心灵的自由,不由自主地渴求祂,她毫无选择的权利,这将会是……多么悲惨而可怕的命运。”
梵天轻轻叹了口气。“达刹,”他说,“你还想着你那二十七个女儿的事。”
“我诅咒她们那天然被月色魔力所约束的血液。”达刹说,悲恸的影子从他眼睛里弥漫到他的面孔上。“但萨蒂是我最后一个女儿,我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再度重复发生她身上。父啊,您是大能的创造神,您是生主,通晓一切。您告诉我……将来如果那样的事情发生,我该怎么办?”
而梵天抬头看向星空。夜空中云在缓慢地舒卷变化,构成人的眉目、鼻梁和下巴。四尊由云形成的神情悲悯的巨大头像,从天空上望向小小的净修林空地上的两人。
他垂低了眉目。
“对不起。”他低声说,愁苦和悲痛破坏了他脸上那份至高的仁慈和宁静。“对不起,达刹,我……不知道。”
因为这是谎言,这些都是谎言。
剥夺走祂的半身,祂就再不完整,也再不能全知全能,那世上最丑恶的秘密,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秘密若能得以保守,世界的规则就不会被破坏。宇宙仍可一直运行,万物都能欣欣向荣。
……可是他呢?
丛林里的男孩子抬起头来,他那么年轻,像头雄鹿,黎明般的眼睛闪动着旺盛的好奇心。
——我已经为你预留了你应当居住之地。心,感觉,生命的气息,天空,火焰,水,泥土,太阳,月亮和苦行。
……可是她呢?
难陀那林园里的女孩子抬起头来,头发蜷曲,肤色如蜜,宛如破碎之心的金色花朵在她耳边闪动。
——我不会要它,我希望拯救的东西是它复活不了的。
他创造有形物:山峦和河川,生物和非生物,光芒和水。
他创造无形物:语言和心灵。逻辑和律法。情感和道德。
但他实在不知,应当为他们,亲手被他拆分成两半的他们,创造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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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变得暗了。
风摇动树木,发出海洋般低沉的呼啸。林中光线昏暗,犹如水底,看不清东西。
萨蒂抱着湿婆坐在树下,一动也没有动。
湿婆还是没有醒来。萨蒂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头。往后的日子里,他陷入沉睡的时间会越来越长,越来越多,他的知觉将在无梦的黑色睡眠里连同记忆一并沦丧。
她并不是什么都没想。她在想的很多。
只是那都是些四散的碎片,语言和图画,动作和眼神,回忆和思想,幻觉和现实,各色各味,纷繁混乱,在这其中,找不到一条走出去的路,没有一条串联碎片的线。
月亮升起来了。
——天乘抬起头来,她头发纷乱,双手沾满深紫色的鲜血。
——我诅咒你,她无声地哭泣着,我诅咒你们两个。
萨蒂的手无意识地伸进湿婆的头发里。她注视着苍白的光斑落在树林之中。
——雪山下,湖泊边,乖顺如幼童的男人朝自己露出空白茫然的微笑。
——你想怎么爱他,就怎么爱他。乌沙纳斯说。
野兽的声音在各处响起。萨蒂知道他们不能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了。
她站起来,把湿婆也扶起。她心中茫然,忘记也失去了召唤雄狮的力量。她让湿婆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头,她则穿过他腋下扶住他,让他的大半身体靠在自己身上。她抬头,确认了大天神庙坐落的山崖的方向,就这么半扶半背地,带着湿婆朝林中走去。
——他是白色雄牛,白虎,白色猎鹰,白猿,白色山豹,有着分叉大角的白雄鹿。他所化身的动物皆浑身雪白,优美矫健。
她并不感到特别疲累,也并不觉得吃力。因为湿婆已经那么消瘦,和他的影子一样单薄了下去。负担他并不需要太多的力气。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还是觉得自己越走越慢了呢?为什么她的脚步就像沉在泥沼里,每迈动一步都需要那么漫长的时间呢?
当她抬头看时,丛林间隙里看到的山崖神庙是那么遥远。
——父亲在庭院前束手而立。塔拉站在一旁,手里抱着小小的布陀。他们都在朝她微笑,嘴巴无声地张成诉说的形状。祭火无风摇曳,纺车自己转动。
回来吧,他们在说,回来吧。
月亮升得很高很高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萨蒂依旧还在密林中跋涉。她觉得自己已经走了无穷尽的漫长时间,但又觉得自己只走了很短很短的道路。
——英俊的天帝皱着眉头看向她。毗湿努回头看向她。乌沙纳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死神垂下神情宁静平和的眼睛。
——那是谁的记忆?是谁曾在黑暗的森林里慌乱地奔跑,气喘吁吁。谁的衣服曾挂在树枝上,谁曾朝着四周张望,心中惴惴不安。而那又是谁的声音悄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