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水罐从头顶放下来,从路边拣起了一块更大的石头。她这么做的时候,看到男人在雨点一样落下的石头和泥土里突然一把推开了女人,自己踉跄地向前走去。可女人还是追了上去。男人又推开她,她又跟上去。
女人心里甚至对他们有点同情,但这无关紧要。她满怀异样平静愉快的心情,把石头扔了出去。
湿婆坐在小山丘一块平圆的石头上。他额头流着的血正在慢慢变得干涸。这里远离村庄和道路,人烟罕至。
离开迦湿已经将近一个月,他正在变得越来越软弱,罪孽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以至于如今连行人都会不自觉地朝他抛掷石头了。
萨蒂用叶子编成的碗捧着水朝他走过来。
“来,湿婆,”她轻声说,“喝水吧。”
湿婆没有反应,他的眼睛注视着遥远的森林、田野和湖泊。闷热的空气中飞舞着尘土。
“喝水了,湿婆。”萨蒂又呼唤了一声。
湿婆还是没有反应。
她慢慢把水碗放到一旁,绕到他面前。但他的眼神并不是空洞、死气沉沉的。他看到她的时候,又朝她微笑起来,眼里带着迷惘的喜悦和他从前绝对不具有的那种天真的温柔。
她明白过来,他连听觉都丢掉了。
萨蒂跪下来,伸出手,抱住湿婆。
叶子编成的水碗散架了,水沿着石头流淌,伸进泥土里。
“我爱你,湿婆。”她说,她闭上了眼睛,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她在呢喃着,呼喊着,恳求着,确认着。“我爱你,湿婆。我爱你。”
月亮进入鬼宿星座时,他们在森林里露宿。萨蒂点燃了火,让雄狮为他们放哨。她就着火光用树上折下的刺匆匆缝补衣服。因为手受过伤,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僵硬。
湿婆看着她。火光也在他眼睛里闪动着,他看着萨蒂垂落的黑发,脸颊隐隐现出的伤痕,手腕上摇摇晃晃的旧手镯。
萨蒂抬起头来,惊讶地看到湿婆慢慢走到了她身边,坐了下来。她急忙朝他露出微笑。这段时间他很少主动接近她。他看着她,眼神让人无法捉摸。朦胧的光线下他萎缩的肌肉和突出的颧骨不再那么明显,披散的头发遮盖了伤痕,甚至缓和了他脸上被恐惧凿刻出来的纹路,木然呆滞的神情。从前他的气势会占据人的全部注意力和印象,反而令人忽略他的外表,就像看向雪山时的只会留意它的雄浑而忽略山本身一样。现在他再没有那人形阴影般令人畏怖的神光,她看着他五官的轮廓,心里想着其实他原先竟然也是非常英俊的男人呢。
他们这么彼此注视着,火焰里的木柴噼啪响着。她感到他伸出左手,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挺直了腰背。他也停下了动作,对于她的抗拒,他似乎并不意外。
湿婆的神情令萨蒂心痛起来。她感到愧疚,轻靠向他的肩头。可是就在此时,他又坚决地推开了她。他的目光再度转向另外一方。
萨蒂对这样的事情已经木然了。她视线也投向湿婆注视的方向,这只是一个习惯罢了,她的目光里充斥着习以为常的倦然和淡漠。她知道他死死看着的那一点,杀梵罪又在注视他们。
除了第一次她曾看到那幻影,其余时间里依旧只有湿婆能看到她。有时候湿婆突然停下来,显得恐惧和痛苦的时候,萨蒂就知道他又在和自己的杀梵罪交流。这交流那么隐秘、那么黑暗、那么自我,她根本插不进去。湿婆曾广阔无边的宇宙收缩成一个荆棘和血污的细小世界,只容得下他和杀梵罪,没有萨蒂的容身之地。
……你的爱人是属于我的。
……他必须要独自面对自己的罪和惩罚,而这是你无法与他一起分担的。
阎魔再一次预见到了这个结果。
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她还是做不到。有些幸福说不出口,有些苦难难以分享。
她无法成为他的半身。
他们各自在火堆边合衣躺下入睡,连手指都没碰在一起。
萨蒂又开始做梦。迷迷糊糊地,她感到湿婆挨近了自己。
他触摸她,但并不是现在那种小心翼翼的触碰伤口般的方式,他在爱抚她,嘴唇温柔地亲吻着她,他的拥抱是那么有力,他身上散发出坚定热情的力量。这不可能是现实,她回到了过去,那是他们婚礼前夜那个晚上,他们最后一次肌肤相亲。她以为自己是那么渴望他的拥抱,可是现在她却在梦中挣扎起来。她充满了害怕,甚至产生了嫌恶。她踢打着,尖叫出声。
萨蒂猛然惊醒。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火焰已经熄灭,她又惊又惧地看向湿婆躺着的地方。
那里没有人。
有一个瞬间她恍惚了一下,觉得这并没关系,湿婆只是一如既往在她入睡后去漫游,天明她醒来时他就会归来……
但她立即反应过来并不是这样。
他再度逃亡了。
从她身边逃亡。
萨蒂瞬间睡意全无。她猛地跳起来。“湿婆!”她喊着。
她在茫茫的夜色中寻找湿婆。森林越来越黑暗,越来越狰狞,她依稀觉得这地方自己曾经来过,但现在她满心惶急,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在心底,她觉得愧疚,她觉得是她在梦里的挣扎赶走了湿婆。他一定察觉到了。
她歇斯底里地呼喊着,在林中四处奔走。
快要天亮了,狮子从她影子里一跃而出,咬住她的衣角。她急得发昏,跟着狮子走。他们越过重重盘绕的树根,张牙舞爪的丛林。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的时候,她终于在一棵榕树下找到了湿婆。
他躺在那里,安静地睡着了。他脸上都是倦容,额头磕破了,手脚上也有青肿。
她走过去,把湿婆抱在怀里,他太疲累,并没有醒。
她光看他脸上身上的伤痕就明白。
现在他已经看不见了。
他在夜里醒来,发现自己看不到也听不到。于是他站起来,摸索着走开。
萨蒂大睁着眼睛,她已经疲劳到哭不出来了。她把湿婆的头搁在自己膝盖上,抬头看着阳光从林间里透出来。
在茂密绿叶的间隙,她似乎看到远远的森林里有一座高耸的山崖。山崖一边是陡峭的绝壁,山顶上似乎还有些建筑的痕迹。
她立即明白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友邻王昔日的国土。那座森林。湿婆和她一起度过许多时光的大天神庙。
他们又回到了这里。
她呆然地看着那熟悉的景色,湿婆的呼吸浅而轻。
一只小鹿突然从林中跃出,惊惶地张望了他们一眼,随即朝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林中射出一支利箭,堪堪擦过萨蒂耳边,命中了那头小鹿。
树叶刷刷响动,从林中钻出一个男孩子来。
他大概有十二、三岁,一头浓密的黑发,像落在山边的乌云,他带着金耳环,身体如青藤般柔韧修长。他手里拿着弓,插在血泊中抽搐着的鹿脖颈上的箭就是从他弓上发出来的。
他停下来,充满惊奇地看着萨蒂和湿婆,萨蒂也看着他。
“塔罗迦,你那一箭注意力太分散了……”
从男孩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显得疲惫衰老,但却令萨蒂浑身一凛。
那声音她到死都忘不掉。
一个男人钻出了丛林,他抬起头,目光和萨蒂的视线交错在一起。他也睁大了眼睛。
萨蒂死盯着他。
那是太白金星之主乌沙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