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过曲折的狭窄小巷,转过拥挤在一起的民房,水的湿润味道扑面而来。钻出小巷时,萨蒂发现自己面对着恒河。密集的建筑就此留步,朝河面落下去的斜坡被长长、阔大的石头砌成的阶梯占满,阶梯从街道尽头通向河边,或高或矮、或宽或窄地交错在一起,间或点缀着突出来的平台,犹如一曲复杂回旋、起伏转折的乐章,它宏大庄严,也充斥着各色杂音。萨蒂以前没有来过这里。平台上散布有各色小型神庙,有的神庙已经一半浸在了河水里。到处都是垃圾、柴火堆和人们支起的遮阳伞,无精打采的苦行僧三三两两坐在台阶上,面对着河流。船只、布匹、檀香花环和死者的骨灰在河水里随波逐流,中午的阳光照在水面上,亮得晃眼。不远处就是一个很大的火葬场,它被台阶和柴禾包围,灰白色的烟正在升起,火葬堆前,一个女人裹着白纱靠在石头墙壁上,一动不动,苍蝇落在她脸上。萨蒂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活着。
“往这边走,”双胞胎之一对她说。她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名字,但还是分不清他们两个。是达湿罗,还是那娑底耶?
她胡乱这么想着,跟着他们从台阶上朝下走。女人抬起脸来,漠然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一圈就低下去。男人盯着她的衣装和腰刀。
“就在那儿,”双马童指着前面平台上一个神庙说。
他们转过了神庙的一角。萨蒂模糊地留意到这竟然是湿婆自己的神庙。来这里供奉的人,意识到他们的神在流亡吗?
双马童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个抬起手臂,对萨蒂说:“他就在那里。”
在哪里??萨蒂的视线狂乱地朝四周看着。靡集在台阶上的朝圣者、在河流里沐浴的人、小贩、躲在帐幕下面目阴沉的男人。湿婆在哪里?她看不到他。而他原本如黑夜里的白色雷光,鹿群中的象王,即便隐身在人群中也不可能错过他。
最后她的目光落到神庙的门前石台上。
她看到有一个人蜷缩在那里,睡着。
他肩膀耸着,头发和皮肤上沾满香灰。
有个男人从他面前走过,随手扔了点什么东西在他面前,不知是钱财还是食物。
萨蒂的腿发起抖来了。她做梦一样一步步朝那里走下去,脚软得没有力气。她害怕,就算是见识过罗刹们血洗圣地,在黑暗的森林里独自一人行走,在福舍里被陌生人捂住嘴巴,她都没有那么害怕过。她害怕得连心跳的轨迹都在颤抖,她向他走着,心底另外一个声音却在大声叫嚷,让她立即转身逃亡。当她发现自己最终竟然走到了他身后时,她惊恐地难以自持。她朝后看:双马童走下了几步台阶,站住不动了。他们沉默地望着她。这个孤独的战场,她只能自己面对。
她缓缓跪在了地上,可能是为了更接近他,也可能是因为她膝盖发软。她眼前直发白:一幕幕情景闪电般掠过视野。他在雨中站着。他在精灵的簇拥里站着。他在雪山前站着。他穿着王子的装束,在祭火前抬起头看她。
她把一只手放到了他身上。或者是她的一只手落到了他身上。
他微微抖动了一下。他醒过来了。
一开始他只是收紧了肩膀的肌肉,好像一头垂死的瘦山羊感到虫子落在身上。可是她没有动。而他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异详。
他收紧的肌肉呆滞了片刻,随即用一只手臂支撑着自己,慢慢坐起来,朝她转过来。灰烬从他肩头往下落。
他们面对着面,视线交接在一起。
那时她意识到双马童是对的。只看他一眼就走,这不可能。
啊……
黑夜里的白色雷光,鹿群中的象王。
三界的主宰,魔醯首罗,威力无穷的世尊。
她目如黎明天色,双唇秀美的新郎。
她哭了出来。
她捂住自己的嘴巴哭着,其实这全无必要。她的哭声压抑,又细又小,湮没在河岸阶梯上那许许多多的纷繁音色里。没有人注意她,即便她眼里流出来是血。这个世界同一时间有着无数人在哭泣,无数人在欢笑。有人能哭出血来,就有人的泪水能变成钻石。她的哭泣微不足道。
他看着她,微微张开了嘴。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眼里闪出了不胜讶异的光芒,种种情感和思绪纠葛在一起,可这光芒一闪而逝,落在两口不见底的黑井里。他向后一缩,那姿势几乎像是要逃走,但最后他还是坐在了原地。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动。他听天由命。
……他逐一放弃了神性,选择了放逐自我。也许他会苦行流亡直至永恒,……最后他会丧失一切感觉,犹如行尸走肉,孤魂野鬼一般巡行世间。
阎魔的话又在萨蒂耳边响起,她转过脸看着湿婆。剧烈的、无法停止的颤抖又回到她身上了。死者之王分毫不差地预见到了这个结果。
他辉煌壮大的神光被剥走了。他肢体里的生气被剥走了。他面孔上镇定的神情被剥走了。他身体和灵魂里那浑然天成的纯然、高傲和坚定被剥走了。
他原本看上去就那么生气勃勃,宁静自在,即便不行动,外表也显得轻捷而优雅。他并不似人,一眼看上去,周围人都会感到恐惧和压迫,可他也充满难以言喻的壮美和灵性,足以净化自己带来的恐怖。
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再不是那高居世界巅峰的神主,甚至也不是那无形、混沌、令人恐惧的陌生宇宙。他从最高的天空一路掉落下来,伏在这里,静止在这里,犹如他从创世之初就一直蜷缩在这里。
但他也不是普通人。
普通人尚具尊严和优美。
湿婆跪在湿婆庙前乞讨。他和落在他身上的尘土一般卑微。信徒认不出他,蚊蝇也认不出他。
萨蒂没注意到双马童何时走到了他们身后。
“我们早跟你说过的,”那娑底耶阴郁地说,“……你们还是不要见面比较好。”达湿罗拉了一把他。
她没听见这句话。她只是看着面前的湿婆。
啊,你爱上他了。毗湿努漠然说,你当然就会这么掉进陷阱里,忘记他其实是怎样一个没有道德、毫无情欲的怪物。
你的命运和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摩根德耶说,声音沙哑,你们就像是水和凉,言语和其意义,他人无法令你们分开。
我的女儿,疲惫衰老的达刹说,你看起来是如此光彩照人……
你错了,达刹的女儿。阎魔轻声说。这就是魔醯首罗。
她伸出手,紧紧拥抱住湿婆。
血和灰烬混合在一起,他突出的肋骨扎痛了她,他垂低了头,肮脏杂乱的黑发盖住了她的手臂。她以为他会挣扎,会摆脱她的手臂,可他没有。他只是驯服地让她抱着,满是灰尘和泥土的皮肤下,她听见他的心脏细微地鼓动。
她放开他,捧起他的脸。他凝视着她,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里透不出光来。他的眼神再不可能那么沉静高远,他的眼睛已经浑浊。可是情感流动在其中,他认出了她。
在他眼里,她看到了让他半夜去森林里见她的东西,也看到了让他一直对她避而不见的东西。
光是他的目光就已经让她的心因为疼痛而剧烈膨胀,抵住她的喉咙和骨头,压迫她身体里剩下的所有感受,她的胸腔几乎要容不下它。
最后他伸出左手来。
她还记得他的手指在西塔琴上移动的样子,星辰轨迹般无情、精准、优美。
而现在,就和她一样,那只手再也没法抚琴了。
他缓慢地、笨拙地,覆上了她的脸,就像在睡梦中,他轻轻抚摸她脸上残留的疤痕。他的手指粗糙开裂,凡人一样温暖。最后他看向她额间,那点象征承诺和爱情的红色,现在风吹日晒,已经那么干枯了。
她捧住他的手,让他手上的灰烬和尘土染进自己耳边的头发里。
他很迟疑,亦很痛苦。但最后他还是搂住了她。他们的额头碰到了一起。他额间那轮新月已经黯淡无辉,只是一轮浅白的污痕。
“湿婆,”她细声说。
他还是看着她,一言不发。
“别指望他回应你。他上一次开口说话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双马童在她身后开口了,依旧音调抑郁。
萨蒂回头看着他们。看到她脸上纵横交错的血泪,双胞胎一起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