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她说。隔了一会又补充,“我说我有时感觉他就在附近的时候,别人就会对我这么说。”她想了想,“因为既然他不想见我,那一定是因为相见可能对他来说很痛苦,也可能对我来说很痛苦。”
她的声音很平淡,没什么感情色彩,只是在复述多年来旅行里许许多多的人对她说过许许多多遍的话。
“这是很有道理的推断。你想过找到他之后该怎么办吗?”舍沙问,“你要帮助他?跟随他?还是怎么样?”
萨蒂沉默着。
“看来你根本没想过。”舍沙说,他轻轻哼了一声。
“我……”她的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我没法去想,没办法思考这件事。……我所能想的、所能思考的,只是首先该怎么找到他。”
“这不是明智的举动,魔醯首罗的新娘。”
“但我会知道的。”萨蒂说。“只要我能找到他……我总会想到的。”
“这是固执。”
“不是。”萨蒂说。
火焰从龙王如同深深地裂的狭长鼻孔中喷出来。萨蒂觉得,如果舍沙不是害怕引发地震,现在肯定在摇头了。
“魔醯首罗的新娘,这个世界上因为外界而产生的苦痛有的是,但更多的痛苦来源于人自身。有时人会将这种痛苦视为荣耀,把受苦当作幸福的一种。意识到自己是在牺牲和奉献,这种自命高尚的陶醉感随着痛苦的加剧而加剧。”
“但我要的不是受苦。”萨蒂轻声说,“也许见到他我会真的很痛苦。但我现在只确凿地知道,如果找不到他,那这辈子我都没法感到快乐了。”
“那么如果你永远也找不到他的话怎么办?”
萨蒂垂下了视线。
“我……”她最后说,“已经找了他整整十一年九个月另十七天。”
“你记性很好。”舍沙声如雷鸣地说。
“我忘不掉。”她低声说。“其实,我已经想好了,如果真的一直找不到他,我……”
舍沙注视着她,萨蒂却没把话说完。
“……至少,”她最后轻声说,“现在我还是必须接着找他。”
“那么我的确是没什么可说的了。”舍沙说。
接下来的话不用开口,他们就知道会怎样发生。龙王看着萨蒂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痕,它已经快痊愈了,不久就会消失得毫无影踪。
但在她心上,这道伤不会消失。会和第一日一般鲜血淋漓。
萨蒂低头朝舍沙合十行礼。“那么,”她说,“我要离开了,请原谅我的唐突拜访吧。”
龙王深深叹气。“好吧,小新娘。”他说,“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像是变了个人,但其实并未改变多少。来吧!爬上我的脊背来!”
萨蒂睁大了眼睛。
“我送你上去。”舍沙说,“否则你又要绕很远的路。”
萨蒂笑了,这个时候她看起来才像十二年前那个试穿新娘妆的姑娘。
“谢谢您,”她说。
她轻盈地落在了舍沙布满坚硬鳞甲的身体上。千首龙的一个头颅朝上抬起来,萨蒂抓紧了岩石般坚硬粗糙的鳞甲,舍沙上升速度很快,地界的影子飞速地迎上萨蒂的面孔而又分开,如同水波迎面被船首劈开,她感觉她就像骑在鲸背上朝海面浮去。
“魔醯首罗的新娘……”这么行进的时候,舍沙突然开口了。“或许你应当去找双马童。”
萨蒂眨了眨眼睛。“双马童?”她问。
“是啊,”舍沙说,“迦楼罗告诉我看到他们在人间。找到他们并不会太难。”
萨蒂呆了呆。“他们会有线索吗?”她问,脑海里只是浮现出那对在沙漠里赤身裸体、痛苦嚎啕的双胞胎。
“双马童是医者。”舍沙有点答非所问。“医者的职责是解除痛苦。他们解除过他一次痛苦。”
萨蒂愣了片刻,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么他们……”她说,“会知道他在哪里?”
舍沙沉默了一会。
“这个答案我不知道。”他说,“但是……假如魔醯首罗真的不愿意见你的话,也许我并不应该告诉你这个,就像当初我并不应当带你去看他在坟场的舞蹈。”
沉默再度降临了。
在萨蒂的身周,最浓重的黑暗正像粉末一样抖落,那些闪烁幽光的浮游生物很快就不见了。火光越是炽盛,它们就越受吸引。
当她低头的时候,她意识到他们正在经由商底耶上方,那个封闭的、坍塌了的细小世界。那是众神的子宫,双马童的故乡;那是一切开始和结束的地方,那是诺言和诅咒的开端和终点。
现在那里只是乌莎斯的坟墓。
跟着人类的商队一起快走到迦湿城的时候,萨蒂停住了脚步。
离城市还有两三由甸,森林和田野点缀大地,地平线上已经能看到那古老城市高耸的城墙和她曾经居住过的金色宫殿。但此时天已经快黑了。
她离开了人来人往的大道,转而向茂密的森林里走。小径开始分岔,然后湮没在树叶和乱草之中,最后彻底没有了人的踪迹。萨蒂朝着周围看着,觉得很满意。萨蒂找到一颗粗大的榕树,它巨大的根系形成了一个环抱,她坐下来,把沿路拾到的柴火集中在一起点燃,雄狮从她影子里一跃而出。她摸了摸它的鬃毛,放它去狩猎了。
茂密的树叶挡住了星空,森林里听得见动物的脚步声。但萨蒂并未介意。这么多年来,她已经知道,对于她来说,在蛮荒中其实比在人群中安全的多。与人同行,有时比与野兽同行更可怕。睡在福舍时,男人来扯她的衣服,她要尖叫时另外一个男人会抽她耳光,捂住她嘴巴;要是在森林里,只要她呼唤,雄狮就会咬断偷偷趋近她的豺狼的喉咙。
狮子不久就回来了,舔着巨大下颚上的血。她拍拍它的脑袋,让它去值守,随后就蜷缩在火堆边,闭上了眼睛。
森林里的各种细微声响,很快就没入黑暗中。
疲劳令她她睡得很沉。她没有做梦。
十二年的开头,她经常惊呼着或是泪流满面地惊醒。她会再次重温那血色婚礼,以及随后破碎的世界。她会梦到自己看向湿婆,却找不到他的面孔;她看他的脸上是一片空白,要么就是黑暗重重。
又过了几年,她偶尔还是会做噩梦,但现在她时常梦到的是金色的草原,高耸的雪山,清晨阳光下秀美可爱的溪流山谷,雨季来临时被茂密绿树包围的石头神庙。
唯恐淡忘的湿婆的面孔,在梦中越来越清晰,每一道轮廓都如同地平线般明确坚定。她回忆起了许多她从前从未留意过的细微表情,想起了许多当时她并未注意到的,他的眼角眉梢。
而到了现在,她很少做梦了。
她蜷缩在自己思想最底部的那层黑色里,如同婴孩般抱紧膝盖。
夜幕低垂,她的狮子趴在一旁,注视着劈啪作响的篝火。迦湿城的灯火,在离此很远的地方,燃烧成一团掉落大地的星辰。
风轻轻吹着。
萨蒂隐约地感到有人在触碰自己。
那触摸很轻柔,不比吹动树梢的夜风更具实体,不比拂过手腕的一片羽毛更具力量,但它温柔地碰着自己的肢体。
它的动作是那么轻、那么无声,以至于她难以确知它的虚幻与否。
或许那只是一道目光的触感罢了,或许只是一道呼吸的吹拂。
但随即的知觉就变得更接近真实。
有人在伸手轻轻触摸她脸上的那道伤痕。它像一滴露水划过肌肤,把一根发丝轻轻压在指腹下慢慢抽出。
那感觉是如此熟悉。
好像一个印在掌心月牙上的吻。
萨蒂猛地坐了起来。
“湿婆!”她喊。
风吹偏了篝火的方向。四周鸦雀无声。萨蒂朝四周望着,狂怒、悲伤又绝望。
依旧是一个人也没有。
但是这次不同。这不是幻觉。这不是她在做梦,不是她思念成狂时的自我安慰。
那是真真实实的触感。当她哆嗦着伸手覆盖上自己脸颊时,她能感到来自另外肌肤的温暖依旧残留。
她站了起来。雄狮不在火堆旁。森林的影子又厚又浓重。
她走进林里,发现狮子站在树下,仰着头,很安静。
“你看到什么了?”她问。狮子回头,用金褐色的大眼睛看着她。一般情况下,任何企图接近她的人或生物都会受到它的咆哮警告。但现在,毫无疑问有人来过这里,有人碰过她,而狮子却毫无反应。
她浑身颤抖起来。
“湿婆,”她喃喃地说。
她还是看向周围。但夜色和森林笼盖一切秘密。
第二天早上,太阳初升时她就踏上了道路。没走多长时间,她就看到了迦湿城。
那对能行医施药的奇异双胞胎如今就在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