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响。村人惊讶地看着那个令他们头疼了很长时间的骗吃骗喝的莽夫骑着火红骏马,一路疾驰到了那几个光辉形体的面前。但他竟然并没有立即下马。相反,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气度威严,而那几位竟然也全都俯身朝他合十行礼。
因陀罗逐一扫视着来迎接自己的人。阿耆尼,他忠诚的老朋友。俱毗罗,中庸圆滑的墙头草。嘿,伐楼那,他的老对手,老伙伴。还有……
看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因陀罗的目光突地跳了一下。“阎魔?”他看着那个黑发黑眼的少年说。“你也来了?”
死者之王朝雷神轻轻鞠身。他神情恬静饱满。“陛下可能要借助我的力量。”他柔和地回答道。
因陀罗下了马。“友邻王的事情我已经听优哩婆湿说了。”他说,“我听说他的眼睛毒辣可怕,能夺取他人的光辉。我既然已经遭到放逐,各位又来找我,那么想必是无法忍受他的统治,需要我去对付他,是吗?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伐楼那?”他问,口气很平稳,听不出挑衅的味道。
海神阴沉地微微一笑。“那么我也就开诚布公地直说了。”他说,“实话说,如果您恢复光辉,再度统治天国,我无法全心全意地感到开心,这点我们都心知肚明。但友邻王则让我觉得可憎。想必您等待时机也很久了,如今,杀梵罪不再困扰您,您也摆脱了昏热。然而友邻王的地位并没有动摇,您依旧是戴罪之身,难以与他抗衡。我们今天聚在一起,就是为了设法净化你的罪过。”
阿耆尼和俱毗罗一起严肃地点头。而阎魔只是垂低了眼帘。“是的,”他说,“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因陀罗打量着他们。“要怎样做?”他问。
“你可以将把罪孽分散给我们。”阎魔轻声说,“只有我们能承受、并且也同意接收你四分之一的罪过。你把你的罪孽分给火焰、水流、高山树木和死亡,就可以得到净化。”
因陀罗笑了一声。“这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对吗?”他说着,盯着伐楼那,“我亲爱的老朋友,”他用毫无热情的口气说,“说吧。你从来不做亏本生意。你想要什么?”
水中之王森冷的目光注视着因陀罗。“真让我惊奇。”他柔和缓慢地说,“山变轻了,火变凉了。陛下像是在这段时间颇有收获呢。”
“彼此彼此。”因陀罗冷冷地说,扫了一眼站在远处窥视的村民,“你开口要价吧。”
“我的价码很公平。”伐楼那说,“我们分担你四分之一的罪过。但从今日开始,我们也要分享你四分之一的王权。不是护世天王那样的虚名。而是真正的权力。从现在起,我们要分享你的祭祀和力量。”
因陀罗又笑起来。“四分之一的王权,”他平静地说,“那么你们最后还是留给我一个空宝座。”
伐楼那优雅地一鞠身。
“决定权在您手里。”他说。
“说得好像友邻王没把你逼得非来找我不可,你这条吐毒的老海蛇。”因陀罗说。“你才真是作茧自缚。”
他们对瞪着。俱毗罗不安地咳嗽起来,黑发黑眼的死神则依然安静地一言不发。
最后阿耆尼开口了。“陛下……”他低声说,而因陀罗举起了一只手。
“也罢!”他说,“反正从前我就没从那宝座上得到过多少有价值的东西……”
他顿了顿。两个女人正从他身后的森林走出来。优哩婆湿在前面,舍质在后面。风吹动了她们的衣裳和头发。
雷神大笑起来。“就这样吧。”他说,“阿耆尼,来吧!你,水中之主,阎魔和俱毗罗今天要和我一起进行大灌顶,我们一起战胜那眼睛可怕的敌人友邻王吧!”
阿耆尼露出了担忧的表情,俱毗罗擦了一把汗,笑起来。伐楼那依旧阴沉地微笑着。死者之王再次垂低了眼帘。
“既然同意,那我们就很快开始。”伐楼那轻声说,“不过,我还有一点要确认。陛下既然同意净罪,获取力量,那么您心里对于如何扳倒友邻王,是否已经有了打算呢……?”
因陀罗沉思了一会。“时间决定一切,赐予一切,控制一切。”他说,“时间曾站在阿修罗一边,后来站到友邻王一边,也会站到我一边……”他说着,突然想起了偶遇而后分开的伯利。
天神之王心底泛起从未有过的情绪。那个曾是自己死敌的男人,倒比现在站在他面前亘古的伙伴们来得更贴近他心灵。用一种奇怪的方式,他想念起伯利。
但他随即挥去了这种思绪。他转头看向朝他走来的舍质。“我已经有了打算。”他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净罪仪式很快便结束。因陀罗宣布把他罪孽的炽热分给火焰,冰冷分给水体,黑暗分给森林,恐怖分给死亡。之后他们商量好了行动计划。最后四位天神向天帝一一告别,返回永寿城等待时机。阿耆尼最后一个离开,他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问天帝在永寿城里是否还有其他什么事情要交代的。
“我想应该没什么了,老朋友……”因陀罗说着,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呆住了。他一拍大腿,叫了一声,转身就朝高耳跑去。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上马后转头对阿耆尼说,“我得要让你带个人回去。”
阿耆尼看起来很愕然,但还没等他的问话出口,因陀罗就纵马朝田野那头奔去了。
他想着那个在婚礼上看着自己大哭,伸手要求援助的姑娘。他的确是认识她的。
那个可怜的女孩,总是会在婚礼上闹出事情来……第一次是在四象之门,她要嫁给伐楼那的儿子……
“伽罗婆提,”他想起来她的名字了。祭主的女儿,在塔拉被劫持的时候跟着一起失踪。不知那之后她遭遇了什么曲折坎坷的经历,最后竟然流落到这里,成了……
凡人的妻子。
他想他得要救她。毕竟舍质告诉他,在他不在的时间里,是祭主拼命地保护了屡遭友邻王侵扰的她(说实在的,这太让因陀罗惊奇了。)
他停下了马。
雷神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个男人家。大片的甘蔗田对面有间土屋,那男人带着诱拐来的伽罗婆提就住在这里。
他开始想怎么办,是直接走进去带走祭主的女儿呢,还是先对那个大胆妄为的男人教训一番?他竟然敢对自己说这里不需要他……
好吧。他说得很对。
突然之间,土屋的柴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伽罗婆提走了出来。因陀罗怔了一怔。
他看到她挺着一个大肚子。
怀孕的身躯似乎让伽罗婆提疲累不堪,她脚步沉重,手里捧着水罐和俱舍草。她眼皮都没抬一下,更没留意田对面的天帝。
门还敞开着。从屋子里突然传来了粗鲁的叫喊,因陀罗皱紧了眉,手抚上腰间的金刚杵。
那个娶了伽罗婆提的男人从屋里探头出来,他还是对妻子态度粗暴地呼喝着什么。伽罗婆提一手扶腰,看着他。最后男人的吼叫变成了嘟哝。他缩头回去,再出现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张矮凳,放在了伽罗婆提身旁。
伽罗婆提坐了下来,开始慢慢地用水罐浸润和编制俱舍草。
因陀罗看着这个场景。
——不管你过去是否和我老婆有什么瓜葛。我告诉你。她是我捡来的,也是我救的。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快被饿死了,差点被一群恶棍轮番施暴,是我把她从他们手里救出来。我给她吃的。我给她住的。她是自愿成为我老婆的。
当然了,天帝知道那男人的话未见得都是真实。
如果是从前,现在他已经降下雷霆,劈死那个凡人,并且带走伽罗婆提。
伽罗婆提想必也会感激涕零吧?终于得以从庸俗、烦闷、辛劳、贫苦的凡人生活里解脱出来,她肯定会很高兴吧?
她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吗?
因陀罗突然战抖了一下。他思想里浮现出一个场景,倾盆大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目光茫然、头发散乱、身怀六甲的女人在永寿城的街道彷徨着,徘徊着…………
那是他最坏的梦魇。
伽罗婆提还在专心打理自己的家务。因陀罗不再看了,他调转了马头。
如果他带走她,她最后会被婆罗门们以败坏风俗的名义送上柴堆活活烧死。他们并不关心她是自愿或非自愿地与凡人产生关系。
如果他不带走她,她也许会一辈子面对粗暴鄙俗的丈夫,郁郁而终,或者被家务和贫苦活活折磨至死。
哪一个更幸福,他无法替她判断。
过去的他就会知道怎么做吗?他改变了还是没有?为什么这芝麻一点大的事情要让他苦恼呢?
因陀罗的回程用的时间比去时慢了很多。阿耆尼依然在耐心的等待着他,诚惶诚恐的村民逃得远远的。
“没什么事了,”因陀罗从马背上跳下来,轻轻拥抱了一下阿耆尼。“回去吧!”他说,露出一个令阿耆尼看了不禁皱起眉头的微笑,“在永寿城等着我。已经没有其他事情可努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