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士…………”
长老站在他面前,带着装出来的恭敬说。
因陀罗没在听。他坐在水塘边上,凝望着远处,黛青的山影倒映在水塘中。
“大武士,我们今天把话直说了吧。”长老说,“我们无法再供养你了。”
因陀罗依然没有在听。
我的名字是因陀罗。他想着,优哩婆湿是这么说的。我是诸神之王。我是金刚杵的据有者。我是独一无二之神。我是首生之龙的殛杀者。
“我们这个村庄原本就并不富裕,”长老说,“我们没有一日不感激您对我们的襄助。可是我们的粮食要交十分之一的赋税给国王,八分之一给大臣,六分之一给地主。供养婆罗门是我们的职责,但我们并没有多余的闲粮,可以一直供您这样的贵人大吃大喝……”
我是动与不动者之王,我是无角和有角者之王。
“……再说,像您这样的人物,屈居我们这样偏僻的村落,难道不觉得屈才么?身为一位武士……”
我兴高采烈,我的荣耀便是痛饮。我是骏马的主宰。我是战无不胜者。我是以火红之驹为坐骑者。
长老终于变了脸色。
“我们已经把好话说尽,”他说,口气里带上了威胁的意味。“对您也仁至义尽了。我们让你收留来路不明的盗匪,原谅你每日醉酒后的胡作非为,甚至上次你毁坏了别人的婚礼,我们也没有追究你的责任。可这已经到头了。就此结束了。我们不会再容忍你了。”
因陀罗站了起来。长老吓了一跳,倒退了一步,手握紧了手杖。但因陀罗根本就没理会他。他依旧看着青翠的森林,天空上舒卷的白云,长老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站了一会,转身朝森林里走。
“你再不走,”长老恶狠狠地站在他身后喊叫着,“我就要到京城去,向国王要求公道!”
我是雨和云。我是第三天的主宰;我是摧毁敌城者。
因陀罗走向最初是盗匪、后来又是伯利和他自己容身之地的那间小屋。他在门槛处坐下来,眼睛望着东方。那是优哩婆湿离开的方向。
他在想那姑娘到底怎样了。她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她还平安吗?她要何时归来?她会带回怎样的消息?
风从东方吹过来,因陀罗猛然站起。
他听见风中传来了马嘶声。那是高耳的声音。
马蹄声越来越近。赤红色的骏马发光的身影,犹如一道烈火烧开森林。高耳疾驰过来,停在了因陀罗面前马上坐着两个女人。一个是优哩婆湿,她满面微笑,而另外一个身穿绿衣的……
优哩婆湿轻巧地跳下了马,并且扶着那个绿衣的女人也下了马。
“陛下,”优哩婆湿轻笑着,“你看我把谁带过来了?”
那个绿衣的女人抬起头,肩膀微微发着抖,浅绿色的瞳仁明亮湿润。
“因陀罗,”她说,“你还记得我吗?”
因陀罗瞪着她。看着这个已经微微发胖、已经不再那么美丽的女人。
鲜明如霹雳一般的回忆劈入他脑海里。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少女,和他一样轻妄大胆,一见面她就企图勾引他。
他想起一开始他并不爱她,对于找上门来的女人他没兴趣,只是为了激怒她父亲,才把她从她的阿修罗家族里带走。
他想起他第一次挥刀砍下的阿修罗的头颅就是她父亲,此后无数次战役里,他杀光她的兄弟。
他想起她把刀放在自己脖子上,逼他发誓他永远不作出违逆她愿望的事情,那时她已经不再美丽,他却刚刚开始爱上她。
他想起……他想不起来,她成了自己的皇后之后,何时开始,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她总是把自己关在后宫里,给他一个肩膀低垂的背影。
“舍质!”他喊出声来。
一线记忆牵出无数记忆。现在他真的全部都想起来了。他是诸神之王、金刚杵的据有者、独一无二之神。他是首生之龙的殛杀者、骏马的主宰、战无不胜者、以火红之驹为坐骑者。他是雨和云、曾举办百次献祭者、第三天的主宰、摧毁敌城者。
他杀了弗栗多,他看见了自己的罪孽,他害怕了,他逃亡了。
因陀罗突然觉得酩酊,头晕脑胀。古代诗人说得多好!他的荣誉就是他的痛饮。
他的罪过和耻辱也是。
他张开口,像是艰于呼吸般后退了一步。
绿衣的皇后踏前一步,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掌打痛了他,他忘了头晕,转过脸怒视着她,气得发抖,天上雷光大作,世上没人敢这么对待摧毁敌人城市的天帝。
“你干什么?”他说,“你想干什么??”
舍质嘴唇发抖,“你让我就像没丈夫的女人。”她说。
她说着,随后就看着他哭了。
因陀罗瞪着她。
最后他终于伸手,动作生硬地揽住了她。
“蠢女人。”他说。
天上乌云翻滚,预示着一场庞大的雷暴即将降临。
优哩婆湿微笑着看着天帝夫妇,看着舍质在因陀罗怀里哭泣。因陀罗低声嘀咕着什么。他嘴角边露出了两道象征忧愁、沉思和冷酷无情的皱纹,眉头紧锁,明亮的眼睛在翻滚的回忆里变得阴暗。那个变得年青的雷神幻象消逝了。
这多好呀,优哩婆湿看着舍质想。他记得我的笑,想不起我这个人,就算我把事情全盘托出,他还是全无记忆。可是他看到她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因陀罗最后抬起了头,看着优哩婆湿。
“优哩婆湿,谢谢你把她带到我这里来。”他低声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要把人间污浊的呼吸吐出来,“我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
“伐楼那、俱毗罗、阿耆尼也都来了。”舍质擦拭着眼泪,对丈夫说。
因陀罗皱起了眉。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他们人在哪里?”他谨慎地问。
“他们要迎回陛下。”优哩婆湿微笑着说,“但我认为,还是要先确定他们的目的和陛下的情况再让大家见面为佳。因此我给他们指了一条远路,而让高耳带着我和王后陛下先来了。您能恢复记忆,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您再也不会说,如果永寿城的居民都很快乐,那么我就不用回去的话了。
因陀罗锐利的眼睛凝视着优哩婆湿。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舞伎。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他最后慢慢地开口了,“优哩婆湿,真是多亏你,除了谢意,我……”他声如闷雷,是完全的帝王腔调。
“您太客气了,陛下。”优哩婆湿说,在合十的手掌后微微垂下了头。“您舍身保卫您的人民,而这是我作为臣子应当做的。”
“啊,对。”舍质说,转身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充满感激地看着优哩婆湿。“的确都是靠你的帮助,我才能找到因陀罗。请说吧,”她热切地说,“你想要什么作为报答?牲畜、良田还是珍宝?只要我有的,我统统都给你!”
我要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什么都不需要。
但优哩婆湿转念一想,便放弃了。
她抬起头,带着一贯的甜蜜微笑,看着面前的天帝夫妇。
“那真是多谢您的慷慨啦!”她甜蜜地说,“那么,如果您高兴,请把南方的农庄赏赐给我吧,我一贯喜欢那里的丰富田产,也喜欢那里寺院的珍宝。”
舍质也露出笑脸,出于真心的感谢,也像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当然可以。”她用更加热切、诚挚的语气说。
但因陀罗没有笑,也没有说话。他默不作声地凝视着优哩婆湿,用一种和从前看她的方式截然不同的、眼神注视着她。他知道她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他看穿了她的心思吗?他在思考,也在回忆。他懂得了吗,还是没有呢……
优哩婆湿最后只是嘴角缀着笑意垂下了头。
“接下来陛下想怎么做?”她轻柔地问,“要和伐楼那大人他们见面吗?”
“正有此意,”因陀罗说,依旧注视着她,一手搂紧了舍质。
“那好,我会去找他们来……”优哩婆湿转身迈步。因陀罗依旧从背后看着她。
他的目光让她觉得心尖有一点点痛。
但是,只有一点点而已。天界第一的舞伎安慰自己说,这一点点疼算不了什么,很快就会过去,很快就会忘掉。
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实现。已经再没有比这个更好、更让她觉得淡淡喜悦的事了。
村民们聚集在一起,惊恐不安。他们躲在一边,远远地、充满敬畏地看着出现在村子门口的那几个形体。即便是肉眼凡胎,也能看出他们绝非凡人。一个光芒如火,一个形如珍宝之山,一个被潮声环绕,还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