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捡”回来的那个男人,现在伤势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因陀罗认为他是个怪异的男人,每次因陀罗去看他的时候,都发现对方面朝东方端坐,要么在沉思,要么在祈祷。村人的面孔让因陀罗腻味的时候,他就会去看望他。伯利不多的话语里充满智慧和洞见,令因陀罗深感敬佩,有时候他对因陀罗的问话也不一定回答,只是微笑或者点头。
只是偶尔,伯利注视他的目光深处会有芒刺一样的光,锐利冰冷,直刺人心。
这叫因陀罗觉得不高兴。
那是君主的眼神,武士的眼神。这眼神会让因陀罗本能地产生敌意。那敌意会在心底叫嚣,让他感到对方的危险和冷漠,让他产生动手杀掉这个他捡来的男人的冲动。
不过除了这一点之外,因陀罗还是蛮喜欢对方的。
伯利果然坐在茅屋的门口,一如既往盘腿端坐,闭目沉思。曾经刺穿他身体的长矛放在他身边。听见因陀罗的脚步,他睁开了眼睛。
“婚礼如何?”他问。
“不好,”因陀罗说,摸了摸下巴,皱着眉头看着表情平静的伯利。“喂,我问你。你整天坐在这里想什么?你不觉得乏味么?”
伯利微笑了一下,转过头。
“最近我时常看到世尊在那罗海上的形象。”他说,“他如同海洋般浩瀚无垠,神奇无比。我也能看到我的先祖。他曾备受折磨,但如今却与那罗延那合为一体,得到了至高的平静。想到这些,我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现在还在希求着醒来的赐福。”
“你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懂。”因陀罗说着,走到他面前。“我跟你说,老兄,这地方我已经呆腻了。”
伯利抬起眼睛看着他。
“我认为你也是个大武士,”因陀罗说,“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闯闯?”
“闯闯?”伯利重复着他的话。
“是啊,”因陀罗说,“咱们携手干吧。先去哪个国王的军队里服务也成。说不定哪一天,我……我们也能拥有自己的王国、当上国王坐上宝座咧。”
伯利大笑起来。
因陀罗瞪大了眼睛。他从未听过伯利如此大笑过,他的笑声中有种让人恐惧的东西,这种笑的确是发自内心,但并非出自欢乐,而是不得不笑。
“宝座,”伯利说着,“国王,自己的国家。”他说着,再一次大笑起来。
“这有什么不对的吗?”因陀罗说,感到不悦,也有点莫名其妙地害怕。他抽出了一直贴身放着的金刚杵,“我肯定能拿下一个国家!”
伯利不笑了。他看着因陀罗,清澈的眼睛里蕴含着难以诉说的痛楚。“是啊,”他说,“我已经让你失去它了。”
风声擦过因陀罗的耳边,他几乎是出自本能反应地躲过了那一击,他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到伯利站了起来,手里提起了长矛。
“喂!!”因陀罗喊,“你疯啦你!”
“你依旧在做梦…………而我的梦还差最后一点醒来,我还有一个执念。只有一个!”伯利说。他又出手了,这次差点把因陀罗穿个透心凉,因陀罗在地上狼狈地滚翻闪过,“妈的你是怎么了!!我哪里得罪你了?”他吼着,感到又气恼又伤心。为什么自己救助过的人最后全会变成他的敌人?
“从个人意义上来说没有,我甚至应当感谢你,”伯利说,“你知道我有多想与你对决吗?从我还是个孩子开始,我就时常幻想有朝一日,能与你,最英雄的你一对一决战,完全遵循武士规则,依靠实力,至死方休。多么遗憾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只能在战场上像猎杀大象一样猎杀你,或是借助魔龙的毒气夺取你的宝座!但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我面前,这是命运也好,时轮的赠礼也罢,接招吧!”伯利喊。
“你疯啦!”因陀罗喊。
伯利没说话,手里的长矛犹如毒蛇闪电。夕阳下沉的猩红光线给他镀上一层金红的盔甲,因陀罗觉得对方仿佛变了一个人。不是那个话不多的、谦恭有礼的流浪武士,而是从头发稍开始燃烧的非人间的魔神。这魔神血液里燃烧着火焰,野心比天空更高,会站在海洋底部,伸出手掌遮蔽日月运行。他就是战火的化身,争斗的形体。
因陀罗用自己的金刚杵格挡着,他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但他渐渐不再恐惧,也忘却了惊讶和恼怒。本能取代了思考和情感。与生俱来的怒意和战意蒸腾起来,血脉在鼓动着,成千上万的军队在他的血液、他的呼吸里呐喊。
眼前这个人的确是他的死敌,他们的搏斗从亘古就开始,从未休止,也无法休止。
他吼叫了一声,举起了雷杵。他的脚步变得如此沉重,当他朝伯利大步冲去的时候,大地在他的步伐下颤抖,附近的山岳河川都发出了哀鸣。
“来得好!”对方叫道。
他们碰撞到一起,犹如天空中两座乌云之山相互碰撞。
他们的搏斗很快就变得失去了控制,如此激烈,如此狂热,在那浑然忘我的境地里,因陀罗只记得自己在愤怒地大笑着,天空雷鸣电闪,他们如同森林里两头疯象彼此厮杀。他们踏碎了岩石,撕裂了地面,他们武器碰撞出的火花燃烧的流星纷纷坠落地面,令被他们身体里散发的热气烤干的大地立即熊熊燃烧起来当他们其中之一抓住对方朝远处扔出去的时候,他们沉重坚硬的身体就会摧折山体,大地也随之摇晃。他们的身形变得比树木更高,比山峰更高,如此骇人,却又光彩熠熠,尘沙之雨从他们的身体滚滚而下,他们成为两个奔腾咆哮的大洋,执意吞没对方。
趁着夕阳的最后一线光芒,萨蒂在房间里整理着自己的衣箱。
她把一些首饰拿出来,一些放回去。一些衣服仔细洗过,折起来放好,一些收回衣箱的底部。整理的工作她已经做了好久,但她还是缓慢地做着这些事情,因为她觉得自己如果无所事事,一定会开始思考。
她漫无目的地想,是不是从前塔拉也是如此呢,总是蜜蜂一般忙里忙外,她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却还要让它更加井井有条,她是不是并非由于母亲死后她必须这么做,而是和现在的她一眼,不能停下来呢。
萨蒂的手摸到了一截柔软光滑的布料。她低头一看,原来是朝霞衣。它被她塞在箱底,但依旧如此光芒四射。
萨蒂站起来,脱掉衣服,把朝霞裹在了身上,然后从镜子里照了照自己。这件衣服的确美不胜收,看上去十分适合新娘穿戴。
除了她之外,现在每个穿过它的女人都死了。
萨蒂在床边坐了下来,发了一阵呆。
在她床边,金球已经消失,西塔琴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尘。
她的手又无意识地伸到了衣箱底部,然后摸到了什么微凉的、轻薄柔软的东西。
她拿出来一看,原来那是个花环。它很小,却编成了新娘花环的样子。
它是用难陀那园林的花朵编就的,因此永不会枯萎,现在还显得新鲜娇嫩。萨蒂注视着它。她想起来了。那还是她还是个小姑娘时,会和女友们一起坐在草坪上议论那些王孙贵族们的容貌时,和拉克什米一起编成的花环。那时她想着有朝一日会把它挂在自己心爱的男子脖颈上,因此偷偷把它藏进衣箱底部,就像藏起一个梦。
梦想在多年后看都是残酷的,它越娇嫩,越新鲜,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就越是毒药和利剑。
不会再有什么男人敢娶她的。她食过血肉,那滋味的甜美和腥臭会令所有婆罗门堕落,毒龙的火在她内脏里犹如地火缓慢地燃烧着;她骑着雄狮,试图带走罪人,凭自己的意志行事,世人眼里她已经放浪到不可安置在屋顶之下。更何况她的嘴唇已经为这个世上最冰冷的嘴唇亲吻过,因此变成了黛青色,只有她自己的血可以令之温暖。
萨蒂抚摸着这花环,她笑了笑,站起来,拿着那个花环走到了露台上,扬手把它扔了出去,转身朝房里走。
走了两步,她就停了下来。
她转身朝露台跑,她奔跑得如此之猛,以至于胸口压到了栏杆上。她喘着气,睁大眼睛,看到花环落在了将后院和难陀那园林隔开的篱笆上。她转身就朝楼下跑。
她冲进后院时起风了。风把那轻飘飘的花环从篱笆上吹了起来,推着它飘向了难陀那园林里面。
“别跑,”萨蒂喊着,她越过篱笆时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风神的咒语。可是风还在吹着那花环,它有时贴着地面,有时掠过枝头,可是总比萨蒂的步伐快那么一点。她追赶着它,不知不觉已经跑到了园林深处。
天已经黑了。她一步步迈进奇幻的境地。
她站住了,突然觉得心碎。
离开他之后,她经常会想一件事,那就是人要能说不喜欢就真的不喜欢该多好。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忘不掉他,她知道自己想起他就会痛苦得难以自拔,但她觉得没关系,天神真幸运,寿命那么长,她会活很长很长的时间,也许她一辈子也不会嫁人了,但她会活很长时间,到了最后终会有一天,她想起他来的时候心不会再痛楚,她还会爱着他,但那爱会温暖她,让她微笑。
等到那一天会需要多长时间呢。
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
她还是那么爱他。
“湿婆,”她轻声说,害怕念出他的名字般细语,唯恐这真的是个梦,可是又希望这真的只是个梦。
他朝她走来,时间被拉紧了,季节在他们身周浓缩成一团团色彩明亮的阴影。
她看着他笑了,“你让我走过六个季节来见你……”她说。
“那是我给你的礼物。”湿婆说,“你不喜欢吗?”
“礼物,”萨蒂说,“为什么的礼物?”
他给她看那个花环。她垂下了目光。
“请把这花环还给我。”萨蒂轻声说。
“是你扔出了它。”湿婆说。
萨蒂笑了。“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湿婆说,“风把它带到这里,让它落到了我的脖颈上。”
萨蒂震了一下,抬头看着他。
“我既然得到了它,就不能再把它还你。”湿婆说,他看进她的眼睛里。“这是古时的习俗,女子扔出花环,让命运寻找她的夫婿,但现在人们依旧认为这符合律法。这花环你只能给予一人,说‘我给’只能一次。心中作出决定,语言加以确认,你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为何还要反悔?”
萨蒂颤抖起来,她睁大了眼睛。
湿婆伸出了手,握住了她的肩膀。
“我没有种姓、没有财富、没有家庭、没有父母。我不能给予你固定的住所,也不能给予你鲜衣美食。”他说,“世人眼中我身挂毒蛇,以新月为饰,居住在荒原和坟场,与鬼魅和野兽为伴,人们称我拥有世界,但我其实一无所有。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给予你一个愿望,为了过去、现在和将来你给予我的一切。只要你说出来,无论是什么我都可实现。请开口吧。”
萨蒂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在流泪了。湿婆只是看着她。“说吧。”他说。
“你知道,”她说,“你知道我父亲不可能……”
“我会去向他请求。”湿婆说。
“他不会同意。”
“那我就一直请求,直到他同意为止。”湿婆说。“他既知情理,总会被打动。既被打动,总会给予祝福。”
“为什么,”萨蒂说。
“我不知何为爱,也不知何为恨,即便我许下诺言、诛杀敌人,也依旧如此;我不可能知道。”湿婆说,“但即便如此……”
萨蒂抬眼看他,“但即便如此,你还是去试图去完成世人的愿望,是吗?”她说。
湿婆看着她。
“这一个不是为了世人。”他说,“我只给予你,一,且唯一。”
她捂住了嘴。
稍后她能说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了。
“那么,”她说,“那么,请你…………”
她梗咽了;她没法说完它。
于是湿婆代她说完了她想要说完的话。
“请你成为我身体和灵魂的一半,”他说,“萨蒂,你就是我选定的妻子。我会向你父亲求娶你,让诸天见证我们的婚礼。”
六季又在他们身边盛开了。春的狂喜,夏的酷烈,雨的浓郁,秋的优雅,霜的宁静,寒的颤抖。
是啊,她在他吻着她的时候想着,
她的确是走过了六个季节才找到了他。心可以控制肢体、语言、行动,却不能控制心本身。
六个季节,他们都曾经一起走过。他们在山谷间漫步,看着树叶在寒冷中蜷缩起来,野鹿在林间行走,嘴角叼着春花,寻找食物。夜晚到来时天空清明,月色明亮,湿婆和她一同掠过天际。
她曾把他关在了她的疆域外,但在梦里她却不能做到这一点。
在那些梦里,她梦到风吹枯了她鬓边的花朵。她梦到雪山连绵起伏的山脉。她梦到火焰腾起,影子在舞蹈,精灵们低声地喊她黛薇。她梦到湿婆注视她,他的眼睛时而深黯如拂晓,时而变幻如混沌。她梦到他的嘴唇滑过她的脸颊。她感到甜蜜又痛苦,在被他充盈的同时却充满失落,越是全情投入便越是无法捉摸对方的感觉,每次结合都那么短暂,意味着必须分离的事实。
现在她就像在做梦。
萨蒂意识到湿婆注意到了她依旧身裹那身赤红灿烂的朝霞衣,他用眼睛表达着赞许,而她一边笑、一边哭、把嘴唇迎向他,把手伸进他的黑发里。他于是继续吻她。
影子们开始舞动了,它们即将迎来最盛大的庆典,因而激动得喧嚣起来,细语犹如雨一般落下。
但湿婆没有理会,萨蒂也没有。
……最后,影子们终于都安静下来了。
六季的幻影散去。月色平静地从树丛中透进来。这还是难陀那园林的最深处,风吹拂着树梢,树影摇曳。
他们两个靠在大树上,月光让他们面前的地面宛如白沙一般闪亮。萨蒂在湿婆怀里睡着了,她的体态显得放松,并不仅仅是因为情绪高涨之后精疲力竭。湿婆决定让她睡一会。因为回去之后,还有许多艰苦的事情在等待着她。
还有他。
萨蒂挣动了一下,在梦里皱紧了眉,不知看到了什么,湿婆看了她一会,伸出手想要赶走她梦里的苦楚。可是随即他就皱了一下眉头。
他觉得疼。
他不知道这疼痛是哪里来的,便摊开了掌心。
他清楚地看到他手掌里有一道焦痕。他白皙的肤色令那黑色的伤痕倍加明显。
他意识到那是她的花环灼伤了他。
湿婆低头看去。花环落在他脖颈上,在他的脖子和胸口上也留下了一圈焦痕,不仅仅如此,现在他怀抱着的她的身体也在刺伤着他,他们肌肤接触的地方,他都感到了热和刺痛,仿佛受到火焰烤炙。
他以前几乎从未因外部的原因受过伤。
现在萨蒂在他怀里,金黄的肌肤月色下显得有点苍白。她看起来安静、柔和,但他怀抱她却如同怀抱火球。
湿婆皱紧了眉。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可是他还是低下头,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这痛苦不算什么。他想着。他的恢复能力很强,这些伤痕在太阳升起之前就会消失。
在那之前,他依旧可以怀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