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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刹把经卷放在一边,“我希望我的女儿能得到幸福。”

萨蒂低头纺织,嘴角藏起了一个笑。“那我希望不要出嫁。”她最后轻声说,“我就想留在您身边,照看这个家。”

“别说傻话了。”达刹皱起了眉头,“女儿总归要出嫁。你也会找到自己的归宿。”

萨蒂抬头看了一眼达刹,父亲的表情很严肃。她垂下了脸,不再说话。

达刹拿起了经卷,开始朝祭火上慢慢地浇灌酥油。

这真是有趣。

因为他们都知道萨蒂不可能再嫁给谁了。

(注:毗湿努之后先后转生为罗摩、黑天和释迦牟尼。罗摩因为世人怀疑他妻子悉多的贞洁而放弃她。黑天与牧女罗陀青梅竹马,但黑天成为雅度族王子后离开家乡,从此与罗陀断却姻缘。释迦亦抛妻弃子,成为出家人。)

雨季很快就来了。

这一个夏日没有雷鸣闪电,乌云阴沉地压在永寿城顶,天像漏了一样地下雨。

有一天早上,萨蒂倚在窗口,雨在屋檐上溅成细小的雨末,打湿了她搁在窗台上的手肘。她抬起头来,看见一只猎鹰在雨中艰难地飞翔。

她走下楼去,拿起伞来,用纱丽盖住头发。

达刹站在书房门口,“你要去哪里?”他问。

萨蒂朝父亲弯腰低头。“我想去看看拉克什米,能得到您的允许吗?”她说。

达刹的眼睛现在陷得很深,两口没有光泽的井。他看着女儿点点头。“那你去吧。”他说。

萨蒂走了出去。琉璃和白银装饰的街道在雨中看起来没有生气,人们站在家门口,凉台上,窗边,他们默然无语地注视着从路上走过的萨蒂,他们的视线也被雨打湿了。她抬起头,看见那只孤单的猎鹰还在雨幕里飞翔,翅膀沉重。

走到难陀那园林的入口附近时,萨蒂停住了脚步。

那里有一个人,独自站在雨中,佝偻着背,伸长脖子看着园林门口。他转过脸来的时候,萨蒂才认出那是祭主。

她吃了一惊。祭主望着她,他衣衫不整,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里有种疯狂的神色。

“是你,”众神的祭司嘶哑着声音说,“达刹之女。”

萨蒂轻轻放下了雨伞,朝祭主合十行礼。“您好。”她轻声说。

祭主看着她,朝她迈了一步。

他说,“我的儿子呢……我的女儿呢?你把他们藏到哪里去了?……”

萨蒂抬眼看他,祭主眼里的疯狂更深了。

他曾是那么出众的一个人物,现在金黄的皮肤变得灰暗,也完全失去了武士般坚决的气度。

她不能告诉他云发身上发生了什么。这会杀死他的。

至于伽罗婆提…………

萨蒂垂下了目光。

“哈,”祭主眼里放出光芒来,“你知道,……对不对?告诉我,我的孩子们怎么样了?”

萨蒂还是垂着目光。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说,“我要去探望朋友,您让我过去吧。”

祭主一步踏上前,抓住了萨蒂的肩膀。她大吃一惊,张大眼睛看向他。

“你明明知道的,贱人!”祭主眼里的光像烧红发亮的金属,“你把我的孩子都藏起来了。把他们还给我们。”

他手上的力气很大,萨蒂的肩膀开始发痛了。

“大人,”她喊着,“我不知道——”

“谁都知道你是什么货色,”祭主说,声音因为怪笑变得尖细难听,“永寿城里现在人人都知道,你这个背叛家庭、私自选择情人的荡妇——”

萨蒂的眼睛睁大了。

她影子里传来狮子的一声咆哮,火焰升到她喉咙口。祭主被弹出去了。

但他并没有跌倒,只是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他瞪着眼睛看着她。

“不,”他喉咙里发出低沉、浑浊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咆哮,“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还有我的孩子……别带走他…………我唯一的…………”

萨蒂猛然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她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但这却让她更加难以忍受。

“我不是……”她说,嘴唇被雨水浇得发白。“我不是塔拉。你认错人了。”

祭主睁圆眼睛,朝她走近了一步。

萨蒂向后退了一步。

“波里诃湿婆提。”身后有人低声叫出了祭主的本名。漫天的雨幕中,只有这个声音是干爽的,它很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不容违抗的魔力。

萨蒂回头看去,看到毗湿努站在她身后的雨中。

祭主站定了。他突然挺直了腰,眼里的疯狂不见了,目光变得清明。他似乎有些迷惑地看了看周围,随即便转过身走掉了,没有看萨蒂,也没有看守护神一眼。

萨蒂转身朝毗湿努行礼。“谢谢您。”她低声说。

毗湿努似乎有些茫然地看着远处。“自从半年前湿婆从火堆上带走塔拉开始,他就不怎么正常了。恰好友邻王也不需要祭司,就把他撇到了一边。”他说,“后来他就天天站在难陀那园林的门口。这里没有任何咒语,任何限制,情人们成双结对地出入,他却整日哭叫说他没法进去,走近就会被什么东西推开,或者撞得头破血流。很有趣,是不是?”

萨蒂说不出话来。

毗湿努把目光从远处灰色的天空中收回来。“你要去哪里?”他问,“你要去做什么?”

萨蒂的心紧了紧。“我想去看看拉克什米。”她说。

毗湿努注视着她。

“你不用去了。”他说,声音很轻很轻,没有起伏。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他。

随即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什么。

雨还在不断地漏下来,天幕上,那只孤独飞翔的猎鹰不知道去哪里了。

——————————

那天早上拉克什米醒来的时候,觉得很清爽。

外面在下雨,她却觉得心里和身体通透明亮,很久很久都没有那么舒适过了。

她转过头,听见外面啪嗒一声响。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就走下床来。她几个月不曾下过床,现在却觉得身轻如燕。她走到窗口往外看,看到有一只猎鹰摔在一地雨水里,翅膀伸展开来。

她想它可能是飞累了,也可能是受伤了。她觉得它很了不起,也很可怜。她想走出去,“我只要亲亲你你就又能飞了。”她想着。从小她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动物受了伤,她只要亲亲它们,它们就会恢复如常。这是个秘密,她连父亲都不曾告知。

这么想着,拉克什米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外面。好像墙壁不再对她构成障碍了。雨水淋湿她的衣裳,流进她发间,沿着她皮肤流淌,她却不觉得难受,反而感到温暖。

原本,雨水都来自海洋,她自己也来自海洋,他们是同源同体的。

她迈步朝猎鹰走去。

雨不停地下着,下到她身体里面,她觉得暖融融地很开心,朝着那猎鹰矮下身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变得透明了,

仿佛要融化在漫天雨水里一样。

————————————

毗湿努还是独自站在雨中。

金翅鸟王从天而降,无声无息落在毗湿努身边。

他皱着眉头,抬头看向不停落着雨的、灰色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淋着雨的守护神。

“薄伽梵!”他轻声说,举起一只绚丽的翼翅,挡在毗湿努头顶,替他挡住雨水。

毗湿努没有回答。他只是朝前又迈了一步,迈出了迦楼罗翼翅遮盖的范围。

他继续站在漫天的雨水中。

湿婆伫立在护世天王天界的草原上。

微风吹来,及他腰际的长草带来柔软微痒的触感,就像有人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又像是谁的卷曲长发无意识触碰到了他的肌肤。

他一直留在这里,没有走。他不动也不开腔说话,时间绕过他继续前行,宛若湍流绕过岩石。

早先他隐隐约约嗅见玫瑰香味。他觉得奇异,因为这片草原上是没有花存在的。后来他明白过来了,那是萨蒂头发上的香油。一定是他抚摸她头发时,香味渗透到了他手掌皮肤的纹理里。

于是他就站着,等着。

等到那味道完全散去为止。

他伫立不动,但依旧可以看到极远的地方。

他看到草原上的巨大的堆堆白骨。那些白骨中传来野兽的咆哮,仿佛这些动物依旧活着,只是皮毛和血肉都收缩到了骨头里,在那里面继续吼叫,就像地底的火,山里的风。原先这声音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到,但后来他发现萨蒂逐渐也能听到了,证据就是她入睡时总无意识地拉紧他,皱紧的眉头露出些许畏惧的神情。

他知道这一点,但还是起身离开她。当她醒来时,他带她到白骨的近旁。他伸手抚摸它们坚硬的表面,那些吼叫就会稍微平息下来。他教她也这样做,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骨头的吼叫转瞬间变得低沉,这甚至令他感到惊讶。它们,这些实际上从未活过的野兽,就像是一直在等待她的触摸一样,它们在她手下发出低沉柔和的叹息。

柔和的叹息……

她害怕,不自信,全身都在发抖,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温柔,可她还是哭了,他完全不明白是为什么。那天她眼泪的咸味至今还停留在他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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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竺奇谭·胎藏篇第1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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