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心窝上插着长矛,躺在泥地里,血肉被虫豸吞噬,骨骼被泥土淹没。
而这个女人却恬不知耻站在这里,活得好好的,身体上带着和另外一个男人纵情享乐的痕迹。
不可原谅。
不可原谅。
“云发怎么了?”萨蒂又问了一句,往前踏了一步。
刀又架在了萨蒂脖子上。天乘抬起脸来,眼睛睁得又圆又亮,如同映照在野兽瞳孔里两轮赤红的明月。
“把商吉婆尼给我。”她咬着牙嘶声说,“云发不该死。你才该死!是你害死他的。你赔他!”
萨蒂站定了,注视着她,随后她伸出手,轻轻拨开了垂在耳边的黑发。
天乘看见她耳垂上有个小小的金色花朵。
她叫了一声,扑过去就想抢。
神庙周围再次响起魍魉鬼怪们可怕的呼啸,萨蒂闪身躲过了天乘攥取的手。
“别这样!”她喊着,“你不能伤害我。你听到它们的叫喊了吗?如果你强夺,它们不会放过你的!”
“骗谁,”天乘喊着,又要去扑抢。
萨蒂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告诉我,”她说,“告诉我云发在哪里。我和你一起去救他。”
天乘瞪着萨蒂。
萨蒂喘了口气,“就算我把它给你,你也无法使用。”她说,“带我去找他。我愿意救活云发。”
“我凭什么相信你!”
“那你就杀了我试试看,”萨蒂说,“我保证你会后悔的。”
天乘放下手,踉跄地后退了两步,瞪着萨蒂。
“如果你敢耍花招……”她厉声说。
萨蒂穿好了衣服,天乘再次把刀架在了她脖子上。她们走出神庙,萨蒂一声唿哨,雄狮从她影子里跳出来。天乘喊了一声,把刀对准了狮子。
“住手!”萨蒂喊道,“它没有敌意,它会带我们去云发所在的地方。”
天乘恶狠狠地回头看萨蒂,萨蒂走过去,按住了雄狮的脊背。“我们走吧。”她看着天乘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天乘。”
雄狮载着她们腾空而起,踩着树尖,踏风而行。天乘坐在萨蒂背后,用刀抵在她后背上。她回头看逐渐消失在深绿色中的小小神庙,哼了一声。
“对了,你的情人呢?”她说。
“他白天不在。”萨蒂说。
天乘转了转眼珠。“等你救活云发,我就杀了你。”她说,“你的情人找不到你,想必会着急得不得了吧,哈哈。”
萨蒂头也没转过来。“他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你杀不了我。”
天乘微微撅起了嘴巴。“说大话,不害臊。”她说。“他要是那么神通广大,为什么刚刚不来救你?”
萨蒂沉默着。
“不过你似乎的确过得很惬意。”天乘评论说,“和情人一起浪迹天涯,很浪漫,对吧?”
萨蒂垂下了头。
“我想也是,”天乘又接着说,“只要和他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用管,多开心啊。”
萨蒂还是不作声。
天乘瞪着她。
“你什么意思?”她说,“难道你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不高兴吗?”
“高兴啊,”萨蒂低声说,“高兴得不得了……”
她抬起头来,“我和他一起看过喜马拉雅山的日暮,弥庐山的宝石山峰,北俱卢洲的奇异树木,环绕大地的酥油海、凝乳海、酒海和法海,那迦的地下王国,恒河的源头……”
天乘眨着眼睛,想着便笑了起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等到云发复活了,我也要和他一起这么生活,他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喂,他带你去那么多地方,他是不是很爱你?”
萨蒂回头望她。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说。
“因为这样的话,等我杀了你的时候,他肯定伤心得不得了。”天乘开心地说,随即皱起了眉头。“你干嘛这幅表情啊。莫非他其实不喜欢你?”
“不……”萨蒂低声说,“我明白,如果我真的死了,也许他会伤心。他喜欢我,我知道。每次他看着我的时候,每次他亲吻……他拥抱我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得出来。”
“哦,那真值得羡慕啊,”天乘冷冷地说。
一只猎鹰尖啸着,从她们肩头越过。萨蒂抬头看着它展开双翼翱翔的身影。
“许多人都养猎鹰。”她说,“他们亲手为它喂食,细心放养照顾它。他们同它说话。他们称它为亲爱的朋友、伙伴、爱人。如果猎鹰死了,他们也会痛哭失声,然后郑重地加以厚葬。”
“你想说什么啊。”天乘说。
“他不爱我。”萨蒂说。
隔了一会她又说,“因为人不会爱上动物。”
“这是什么意思?”
“他在另外一个层次的世界里。”萨蒂轻声说。“时间越长,我就越是明白这一点。”
天乘瞪着萨蒂。
“你的情人到底是什么人?”她问。
萨蒂朝她笑了一笑。
“但他的确是很喜欢我的。”她说。
天乘皱起了眉头,静静地看着萨蒂。
“那我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说,“他还活着。你也还活着。你还可以为这样的问题感到难过,你因为有这样的痛苦而骄傲。你还能炫耀你的痛苦,傲慢地对别人说你们什么都不懂。这是一种特权。”
“是啊,”萨蒂说,“我真是贪心。”
狮子载着两个年轻姑娘在云中穿行。
“也许我是不懂。”最后天乘说。“告诉我,你时时感到痛苦吗?”
“不去想就不痛苦。”萨蒂说,“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也时时觉得很开心……很开心。我能设法让自己忘掉。这其实……不难。”
天乘又不说话了。
黑色的大地在她们脚下掠过。
“父亲说,”她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你有言之既为真实的能力。”
萨蒂突然哆嗦了一下。
“是啊。”她低声说。
“那多好呀,”天乘轻声说,“其实……只要你开口,你就能让他真正爱上你,不是么?”
萨蒂抬头看着她。
“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天乘说。
狮子降落在了森林旁的溪流边。她们顺着河流走。走着走着,萨蒂发现天乘在微微发抖。越走越抖得厉害。
有一处地方溪流很窄,有供人踏足的圆石,石头上长着铁红色的苔藓。她们从这里越过溪流,朝森林中走去。
天乘挨棵摸着树干,拔开覆盖在上面的青苔。萨蒂看见树皮上刀剑砍出的痕迹。天乘仔细辨认着那些标记,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她们走过的树间,泥土和树枝间露出白色和浅黄色的细长石头,还有金属微光。最后她们在一片林间空地停了下来。
天乘突然又不颤抖了。
她指向空地中央。那里放着几块大大的石头。
“就在那里。”她说。
萨蒂朝前走了两步,天乘突然从后面猛推了她一记。萨蒂几乎跌倒。她回头,看到天乘的表情再度变得极度凶狠。
“快点!!”她叫喊着,“快点把云发复活!!”
萨蒂走到了那堆圆石边。她犹豫着。天乘瞪着她。
“你还在磨蹭什么?”她说。
“我……”萨蒂说着,抬起头来看着天乘。“是不是该把墓挖开……?”
“那就挖呀!”天乘说。
萨蒂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她动手去搬开那几块石头。石头下面是压得很平的土。
萨蒂又停下了动作。她低头看着地面。
“你怎么又停了?”天乘说。
萨蒂抬起头来看着她。
“对不起。”她低声说,“其实……我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
天乘把刀抵在了她脖子上。“少耍花招了,快点!”她吼道。
“她的确不知道。”
有人在她们身后说。
天乘惊叫了一声。萨蒂抬起了头。
“湿婆。”她轻声说。
毁灭神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身后。黑发从他肩头垂落,绿荫之中,他看起来像是一抹人形的雷光。
天乘瞪着他,踉跄向后退去,细长的佩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萨蒂朝湿婆跑了过去,湿婆伸手搂住了她。他看向天乘。
“你想对躺在这里的这个人施行起死回生的咒术吗?”他说。
天乘只是瞪着他。
萨蒂把脸埋在湿婆胸口。“请帮助他吧。”她低声说。
湿婆低头看着萨蒂。
萨蒂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目光,“求你。”她说。
湿婆的表情没有波动。
“你不该这么做。”他说。
“求你,”萨蒂还是这么说。
湿婆注视着她。他伸出了手,把耳环从萨蒂耳垂上轻轻解下。她垂下了目光。随即他伸出手。
商吉婆尼从他掌心离开,飞到了云发的坟墓之上。它悬停了片刻,随后就解体了。
有一霎那所有色彩和形体都化成声响,念诵着难以想象的言辞。它是如此地宏大可怕,肉体感官产生的听觉根本不敢接受它,纷纷叫喊着从它的粗糙、狰狞和怪诞前逃走。
下一瞬间商吉婆尼花化为金色光芒刺进泥土中,天乘尖叫起来。
湿婆握紧了手。萨蒂抬手一摸,花朵又回到了她的耳垂上。
森林里万籁俱寂,似乎远处的溪水都暂时停止了流动。
隔了一阵子,那方泥土下面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起来。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