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要到哪里去?萨蒂想着,她跟着人们一起行走,听着他们兴致高昂的说话声。那些声音如同风,如同水,她努力去听,却听不清楚。
她停下了脚步。
体型硕大的食尸鬼从她身边掠过。
女鬼尖笑的声音在远处回荡,影子们蠕动着。街的那一头有什么东西在动,有许多脚,却没有头颅。野兽的吼叫此起彼伏,仔细听去,却又根本不像是已知的任何一种动物。蟾蜍、毒蛇和爬行动物从房屋上掉落下来,身体后带着长长的发亮黏液,朝前慢慢爬去。白日里清爽美丽的山城,现在成了魍魉游荡之地,群魔乱舞之城。
萨蒂的皮肤上汗毛立了起来。她瞪着眼睛看着那些怪诞的游行群体。隔了一会,她再度迈动了步子,依旧尾随着它们,朝行进的方向而去。
她看见骷髅跛行,看见长着怪异形体的鬼怪们边舞边走。他们肚腹膨大,脚掌向后,浑身毛发,让人厌恶。她看见许多生物,既像是人又像是动物,鱼在陆上行走,山羊挥舞着祭司的拐杖。她在它们中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巨人的身躯,牛的头颅,长角上包裹着黄金。天界入口的牛头守卫。她吃了一惊,嘴里发出了一点声音。
一个独眼的皮包骨怪物拦在了她身前。
“这是怎么回事呀?”他用一种喝醉了酒般的声调嚎叫着,“新鲜的肉祭自己走上街头了?你是哪里来的不知羞耻的女子呀?你丈夫和父亲不曾把你关在家里吗?”他朝她伸出了手。
“我要去见湿婆。”萨蒂后退了一步,“别拦住我。”
雄狮从她影子里跃出,朝着这个鬼怪咆哮起来。那个家伙吓了一跳。“唉哟,”他说,突然瞪大了唯一的那只眼睛,“啊!竟然是您!女神,黛薇,摩诃莫耶!恕我有眼无珠!”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光秃秃的脑袋上汗如雨下。“实在是对不起!我从遥远的陆地尽头赶来,消息并不灵通,我不知道您也来参加祭典!请您宽恕我的无礼!”
周围的魔物听见他嚷嚷,全都围了过来。
“宇宙之母,”有东西在影子里喊叫,“请让我们对您俯首行礼。”
“不,请让我把骷髅花骨朵献给您,自在天神的伴侣!”
“我有上好的血浆,正好搭配您的红唇,女神啊!……”
他们越来越多,让萨蒂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
有人从萨蒂身后大步走来,脚步令地面震颤。萨蒂回过头,看到那是个巨人,穿着紫衣,带着白色的项链。他伸出巨掌把那个还在罗里罗嗦说话的独眼鬼和其他的怪物赶到了一边,随后低头看向萨蒂。
“你好啊,魔醯首罗的新娘!”他声如洪钟地说,“很久不见。”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他,随即从那黄玉般的眼瞳认出了对方。
“您是舍沙!”她说,“支撑大地的千首龙王!”
龙王朝她一笑。 “您也是来参加祭典的吗?”她抬头问。
“千年一次,我只有今夜可以离开地界的最深处。因为魔醯首罗的舞蹈不能不看。”舍沙说。他们一起朝前走去,他替萨蒂挡开那些蹭近的鬼怪。“你为何不与魔醯首罗一起同行?”
“……我是偷偷来的。湿婆不让我来。”
舍沙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声音低沉,犹如闷雷。他说:“祭典的会场到了。”
萨蒂抬起头来,她看见处处都点燃了青色的火焰。光影舞动中,鬼怪们的面目更加狰狞可怕。她朝前迈了一步,觉得脚下踩上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人的大腿骨。
她立即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舍沙低头看她。“魔醯首罗不让你来是有道理的。”他说,“感到害怕的话,就回去吧。”
萨蒂站在那里。僵尸鬼在她身边发出带着恶臭的呼吸。
“我看到他就回去。”她说。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魔醯首罗的新娘。”千首龙王说,“因为他将要作坦答罗之舞。这堆尸场、墓地和火葬堆上里积累的怨气,游荡的鬼魂,污秽的恶灵,今晚要在他的坦答罗舞里得到净化。”
她颤抖了一下。“他在坟场起舞,是为了净化鬼灵吗?”她问,想起他影子里传来的呜咽和叹息。
“谁知道。”舍沙低沉地笑着,“年轻人爱好很古怪。或许他只是单纯喜欢这地方而已。总之,那情形不适合好奇者。有人看了会肝胆俱裂而亡。新娘啊!他是出于对你的保护才这么做的。”
萨蒂闭了闭眼睛。
你难道真想看我在死人尸骨上起舞吗?
“我想要看。”她对舍沙说。
龙王微微一笑,眯细了黄色的瞳孔。
“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做吧!个人选择个人的道路。”他说。“如果你不想被他看到,那就躲到我头冠的影子里吧。”
突然之间,鬼怪们起了骚动。牛头人开始击鼓,长着角的女怪吹响了长笛。影子们汇聚成一体攒动,群魔爆发出欢呼,白骨在地上呻吟,自动组合起来,敲击出雄浑的节奏。
“胜利归于世上灵魂之主!”他们呼喊着,“胜利归于众生解脱者!胜利归于我们的统帅!”
鼓点敲响,音乐回荡,达到高丨潮丨。
“看,”舍沙说,“那就是宇宙之王的舞蹈!”
萨蒂睁大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萨蒂很早就起来了。
她在宫殿门口向送别的山王夫妇行礼道谢,朝城市走去。
喜马拉雅山王和弥那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清晨薄雾中。弥那轻轻呻吟了一声。“那姑娘多么可爱。我看到她犹如看到自己亲生女儿。”她说。“但她却是斯塔奴世尊的未婚妻。”
山王摸着银白的胡须。“她要成为他的伴侣,那是无上的尊荣,”他说。
“是呀,”弥那淡淡地说,“的确是无上的尊荣。如果她真是我的女儿,我宁愿把她推下井里淹死。”
萨蒂坐在神庙前的广场对面。她看着人们在街道和广场上欢庆舞蹈,婆罗门僧侣们身穿朱红袍,环绕神殿高声吟诵,在祭火前抛洒酥油和祭品。
此时此刻,神庙上的各色旗帜微风中飘扬,年轻姑娘们抛洒花瓣,城市里所有人都在欢呼一个名字。
“胜利!胜利归于阿逾娑之子友邻王!”
“胜利归于摩奴后裔!胜利归于光荣的天帝!!”
所有人都面带喜色。终于有人能够登上宝座,这意味着从苏摩劫持塔拉开始,天界和人间一系列的混乱终于宣告终结。战车找到了御者,牛群找到了牧人,脖颈找到了枷锁般厚重的珠宝。
——请统御我们吧。
萨蒂站起来,逆着欢庆的人群行走的方向,有人把花抛在她脚下,她绕开了,朝那些崎岖的小巷里走去。她走得越深,人也就越少,喧闹和欢笑被她抛在了身后。最后只有她的足音响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当她抬头望去,她看见高远的深邃蓝天。
小巷的深处,一户人家的庭院里,高山杜鹃正开得灿烂如火。湿婆站在杜鹃下等着她。
“庆典还没有结束。”湿婆说。
“我不想看了。”萨蒂说。
他们一起朝外走去。路本来已经到了尽头,房屋和建筑又自动在他们面前让出一条道路来。
风吹起来,花瓣飘散在他们身上。
“你的心还系在永寿城里。”最后湿婆说。
“那里还有我关怀的人。”萨蒂低声说。
“你想回去吗,萨蒂?”湿婆问。
萨蒂闭上了眼睛,
“不……”她说。“我还不想回去。”
喧闹声又隐隐约约飘过来。声音在静谧的小巷里回旋,一时间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她拉住了湿婆的衣服。他低头看她。
“我想看看你的吉罗娑。”她说。
他们走在冰雪覆盖的山坡上。
这里果然如同湿婆所说一般贫瘠荒凉,没有生物的痕迹。荒无人烟的支脉,白雪皑皑的山峰顶着蓝天,蓝灰色的山体上全无生机,巨大的青色砾石遍布在曾经的河谷里。没有风,然而空气中的寂静却更令人感到入髓的寒冷。萨蒂抱住了肩膀。空气好像冻结成了水晶一般。她抬起头来,依旧只能看到巨大白色山峰云中朦胧的身影。
“你肌肤都发青了,萨蒂。”湿婆说。“坚持不了的话就走吧。”
萨蒂呼出一口白雾。“你真是很小气。”她说。
湿婆回头看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昨晚去了祭典。”他说。
“是啊,”她说,“龙王舍沙带我去看的。”
湿婆笑了起来。他看着她。“你不害怕?”
“有何可怕?”她说。“我见过更可怕的东西。我也看过你更可怕的样子。更何况对我来说,你最让我觉得害怕的不是你在坟场游荡的样子,而是……”她想了想,止住了话头。
“你的舞姿也很美。”她最后低声说。“我从未见过那样的舞蹈。”
湿婆注视了她一会,随即抬起头。
“萨蒂,看那边吧。”他轻声说。
萨蒂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