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邻王走上露台时,愣了一愣。他看到半跪在地的湿婆正把斜倚着他的萨蒂的身体抱起来。太阳最后的光芒烧融了他们的轮廓。友邻王稍有些尴尬,转过了视线,想着自己是否应该回避。湿婆抬头看向他。
“她很久没有得到休息了。”湿婆说。萨蒂在他怀里已经睡了过去。泪水把她的脸洗得那么苍白。
友邻王点点头。“她已经连续两天两夜未能入睡……一直守在那孩子身边。”
“未足月的孩子死去,按理难以得到安息,也无法火葬。”湿婆说,“但他是苏摩之子,原本应当成为星辰之主。”
友邻王想了想,低下了头。“我明白了。我会将他供在家庙里,和我的祖先一起享用祭品,这样,他应当可以得到平静。”
湿婆站了起来,朝国王点了点头。“那么我代她谢你。”
“大神客气了。”友邻王合十。
而湿婆只是偏了偏头,他的视线离开了友邻王,注视着另外一个方向,太阳正在地平线上缓慢地挣扎。
“我应当如何将悲痛破坏掉?”
他突然这么说。
友邻王愣了一愣。
“什么?”他说。
湿婆没有看他,还是看着远方。
“我能破坏一切有形和无形的东西。如果她说,‘我在今天失去了’,那么我就会在永无止境的白昼里创造夜晚,让她隔天起来就忘掉这丧失。”湿婆说,“但白昼和夜晚很久之前就已经分出了界限。我只要从天上发出吼声就可以将藏在人心里的一切知识和想法摧毁,令贤者变成傻子,但悲痛不是一次成熟的果实,它会自己生长,即便被摧毁也会再度发生,难以根除。如果悲痛是一种疾病,我有上百种药草可以治愈它,但我只能看到症状,却不知病因。……”
他不说话了。萨蒂靠着他,脸隐藏在他肩膀的阴影里。
友邻王有点悲哀地看着他。
“我们从不说如何破坏悲痛。”他说。“我们从不阻止人们哭泣。我们不会让悲伤的人强颜欢笑。伤口没有得到清理,即便缝起来也会发炎。”
湿婆看向他。
“那么,”他说,“你要给我建议么?”
“时间,”友邻王说,“唯独时间可以冲淡悲痛。时间可以让人淡忘。时间才能令伤口愈合。”
他又轻轻顿了顿。“而你们,饮甘露的天神,你们有那么漫长的时间……”
湿婆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友邻王一凛,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我只知时间最后也会摧毁一切,而人们因此才称为我伽罗。”湿婆说。
友邻王朝后退了一步,合十鞠躬。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终于猜出了湿婆的身份。
“……至于你,国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愿望不久就能得到实现。”湿婆又说。
他的目光越过友邻王,就像潮水漫过堤岸。毁灭神抬头看向金红光芒不断黯淡下去的天际。
“我听见天神的战车在来回驰骋。”他说,“他们的旗帜藏在云中,车辙折射星辰的光芒。他们在窃窃私语,在等待光和彩虹为他们铺平道路。国王,你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友邻王神情变化不定,犹如风拂动夜空里的灰云。
“那么我该做什么?”最后他说,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我……我应当接受吗?还是……毕竟我……”
而湿婆只是看着这个人类国王,眼神犹如雷光月色,令人畏惧。
“国王,你好自为之吧。”他最后说。“别相信任何人,哪怕他们伸出的手是为你加冕的。”
就在这当儿,太阳终于落下了地平线。
摩耶走进空旷的黑宝石大殿时,看见空着的宝座旁站着一个老人。
他微微一愣,把视线偏到一旁,想着乌沙纳斯去哪里了。
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张大了眼睛。
站在宝座旁的老人开口了,用的是乌沙纳斯的声音。“摩耶,你在发什么呆?”
摩耶站在原地,震惊不已地看着对方。那个人头发已经有些发白了,腰也有些偻,他扶着宝座的椅背,眼睛深藏在阴影之下。
短短一段时间不见,乌沙纳斯怎么会衰老成这样?摩耶吃惊地想着,随后又糊涂起来。不,不对。摩耶想着,其实乌沙纳斯是一直这么老的吧?只是从前他身上散放的光芒太强烈了,他行动如风,坚如磐石,以至于所有人眼里看去他都年青,桀骜的笑容充满让人迷惑的活力。
“摩耶,”有着乌沙纳斯声音的老人又开口了,这次带着一点不耐烦,“你要呆站上多久?你不是想见我吗?你有什么事?”
“呃……”摩耶一震,“我……我只是想来问清楚,那个工程是否还要继续呢?毕竟……”
“当然要继续。”乌沙纳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没有任何不继续下去的理由。”
“可是,毕竟新的阿修罗王……”
“他还在来这里的路上。但我会说服他的。”乌沙纳斯疲惫地说,“这你就放心好了。拨给你的财物也不会减少。你就安心做你的工作,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就可以。”
星辰般的黑宝石光辉折射在太白金星之主的发稍上。他穿着黑衣,像一只蹲在宝座影子里的大鸟。
摩耶看着他。
“你看什么?”乌沙纳斯说,“你不是还有许多事情得去做吗?你怎么还呆在这里?”
摩耶嘀咕了一声,转身向外走。
但乌沙纳斯突然又叫住了他。
“摩耶,”他说,“从前的都城是你最得意的作品……它被毁灭之后,你想过要重建你的那座都城吗?”
摩耶转头眨了眨眼睛。
“不想。”
摩耶转头眨了眨眼睛。
“不想。”他最后声音苦涩地说,“从未想过。”
“那为何还要守在那王国的废墟上?”
摩耶没有说话。
“为什么?”乌沙纳斯又问了一遍,却抬起头来,看着宫殿之上。
摩耶想他一点也不需要自己的答案。
他朝那空着的宝座行了一个礼,转身走出了宫殿。
十一
开始下雨了。
这不是因陀罗解放宇宙间所有的水时产生的那种暴雨。不是夏日孕育在黑云中的雨。孔雀低声鸣叫,跳上树枝,这雨打湿地面,打湿树叶,打湿石头和泥土,但并不让人觉得肌肤生疼,只是带来丝丝凉意。
这是秋天的雨。
优哩婆湿站在神庙的门口看着这场雨。她跑得不够快,雨还是打湿了她的纱丽和头发,洇开了她细长眼睛周旁的眼影和唇砂。淅淅沥沥的雨水流进她赤裸的脚趾缝里,她涂红的脚掌像在雨水里开出的红莲。
在凡间跳舞远不如在天帝的殿堂里起舞来得舒适。没有乐师为她伴奏,没有香花从天而降,习惯了光华地板的脚底难以忍受粗糙的地面。她从一个村庄流浪到另一个村庄,人们当然喜欢她的舞蹈,可是他们也只是为她鼓掌欢呼,粗糙的手里抛不出宝石和金币,有时她必须跳舞跳上很久才能得到足够多的金钱和馈赠支撑接下来的旅行,有时她必须得要睡在田间地头,有时她甚至会被村庄里的婆罗门驱赶,因为他们觉得她的舞姿太美太妖娆,只会属于道德败坏的女巫。
因为中途下起雨来,原先围着看她跳舞的人群全都一口气散了,她也急着避雨,最后连一分报酬都没拿到。而她现在行囊空空,没有盘缠,也没有食物。她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弯下腰来,想把脚上的足铃解开,但随后又放弃了。舞者的脚铃就是她的武器和铠甲,就算再狼狈,她也不能丢盔弃甲。
天界第一的舞伎抱着肩膀朝神庙里面走去。风吹进来,夹着雨,有点冷。
她情不自禁想起自己拜师时候的情景。她从小就在神庙里长大,师父和一同学习歌舞的天女们就是她唯一的亲人。舞伎的教习很苦,苦到凡人都无法想象天界竟会有那般滋味,苦到回想起来嘴巴里便如同塞满沙子。很多人最后都没法坚持下来,但她却成功了。她涂红了脚掌,系上了脚铃,在音乐声里飞旋,然后出师的那天,人们为她举办了婚礼。
对了。
天女是没有婚姻也没有家庭的。她们诞生在乳海之中,因为过于艳光照人,天神们无法决定让她们嫁给谁,最后就让天女成了所有人的妻子。
每一个天女成年时都会结婚,她们嫁给所有的天神。在神庙里举行的婚礼上,人们把她们的衣服和某尊神像的衣带系在一起。这只是个象征,具体是谁并无所谓,只是为了告诉世人从那一天起她们就是神的新娘。她们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有的时候,某个闲得实在没事干的天神也会从自己的神像上现身,他们笑声响亮,容貌俊美,会半心半意、嘻嘻哈哈地牵着那个又惊又羞、心跳如鹿的少女围着火堆打转,偶尔还会恶作剧地带走她们一个吻,或是半个耳环。然后他们就从空气里消失了。隔了很久之后,那些当年的新娘运气足够好的话,会在某次宴会上见到婚礼上牵过自己手、令自己心跳如鹿的那个男人,但他多半正在哈哈大笑,膝盖上坐着另外一个半裸的天女。
而优哩婆湿的婚礼是在因陀罗的神庙里举行的。人们把她的衣带和因陀罗的神像系在一起的时候,突然殿堂里狂风大作,雷光闪烁,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伏倒在地上,而她眼前的已经不是冰冷的神像,而是雷神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