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知道自己被人带走了。她被人抱着,而那人额头上有一轮新月,能令白日转瞬成为清凉的夜晚。
她听见一个男人在她身后用带着哭腔和狂怒的声音喊叫,说她是他的妻子。
这话在她嘴角引发一个单薄的笑意,一滴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随即在风中吹干了。
然后风吹着,阳光透进她的眼底,她清醒了过来。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抱着自己的那男人的脸。他的嘴唇真是犹如生来就为了微笑,可他并没有在笑。
“我认得你。”她轻声说。“你是迦湿城里那个舞者。”
“是我。”湿婆说,抬头看着前方。
“你究竟是谁?”塔拉问。
片刻之后他回答了。“我是湿婆。”毁灭神说。
一群鸟儿从他们身旁擦过,翅膀扇动了气流。
塔拉长久地注视着他。
“世尊,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她最后轻声问。
“你妹妹那里。”湿婆回答,“她和你的儿子在等着你。”
“是她让你来带我走的?”
“是的。”湿婆说。
塔拉看着他,“在迦湿城里,你曾经向我索要她。”她说。“她现在属于你了?”
“不。”湿婆说,“她不属于任何人。”
塔拉凝视着他,她目光流转,凝神思考,然后微微笑了。“我以往总是好担心她。”她喃喃地说,“想着像她这样的姑娘,要怎么找到自己的归属……”
她突然伸出手,轻轻拉住了湿婆的衣襟。“关于萨蒂……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放心不下。我们家里有个秘密,或许她永远不知道更好,但我将来有一天……我现在这个秘密告诉你,世尊,我请求你记住我的话,将来有一天……”
湿婆沉默地听她讲完了,然后他开口说,“这些事情你可以自己对萨蒂说。”
塔拉再度笑了。
“世尊,”她说,“如果您真的如同传说中那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为何还要说出谎言……?其实我是没法见到萨蒂的,对吗?”
湿婆停了下来。他注视着她,活力的消逝抽走了伴随而来的污秽、沉重和肮脏。现在的塔拉如同水晶玫瑰剔透宁静。
这是苏摩用了生命的代价去爱的女人。
“是的。”他承认说。“我从柴堆上救了你,但你的生命已然衰竭,谁也无法挽救。”
塔拉看着他。“我听说三大神从不改变和干涉必然发生之事。你知道我必死,所以你才来带我走,因为这什么也改变不了,”她说,“是吗?”
湿婆抬起头。
“这只是她的愿望。”他说。
塔拉又笑了,她看了看湿婆,低下头去。
“我只是希望还能和萨蒂说说话……还有那么多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最后她低声说。
湿婆再度展开风暴翼翅,他们朝西方飞去,速度更快。“你说吧,”他说。
“那么世尊,你听了不要生气,”塔拉喃喃地说,“因为我想告诉她,也许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但如果为爱舍弃一切,最后就连爱都会保不住……我想告诉她,她是婆罗门的女儿,她抛却不了这世间的法,因为将来不管她走多远,她还是得要回来,她会从自己那里收到惩罚……我想告诉她,这些不是为了束缚她,我想她比我幸福……人们可以为爱而死,毕竟不能靠爱活着……”
医生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摇头,低声叹息。友邻王听着他们说话,表情严肃,偶尔点头。
萨蒂看着他们,她扶着柱子,慢慢坐了下去。她觉得手脚冰凉,站不住了。
她努力地倾听。可是她听不见布陀微弱的哭声。她也听不见其他人的说话声。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黑暗空间里跳动着的火焰。
然后友邻王走过来了。他朝她俯下身。
“医生们很为难……”他说,“……他们认为,也许您本来不应当将布陀带出天界。初生的婴儿都很脆弱,原本他们应当受到最完善的照顾和保护……”
萨蒂站了起来,朝那群医生走过去。
他们有些惶惑地注视她。
她摊开了手,“求你们,”她说,“求你们救救布陀,”
“我们在尽力,但是……”其中一个大夫说。
萨蒂恍若未闻。她在哭,可是她自己也没有察觉。
“救救他,”她只是这么说,“他不能死。他不可以死。他的母亲马上就要来了。她还要见他。他不能死……”
布陀在床上微弱地挣动着。他已经睁不开眼睛了。他眉间的星星在一点点黯淡下去,而天色则一点点明亮起来。
最后他不动了。他闭上眼睛,好像在努力做人生里头一个美梦。
等到天大亮的时候,
奶妈再去查看这孩子的情况,
发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塔拉的意识再度模糊起来。
风像刀剑一样锐利地刮过她的脸,她却不觉得痛楚。
她只是轻微扬起头,看着湿婆额头那轮和苏摩一模一样的明月。
“其实我早该猜到是你。”塔拉说,“苏摩从前经常向我提到你。”
湿婆沉默了片刻。
“你知道是谁杀了他吗?”他说。
“我早就知道。”塔拉轻柔地回答。她还是那样长久地注视他。用苏摩的眼睛注视着他。
湿婆又沉默了片刻。
“你说他向你提到我……他说什么?”他问。
“他说你救过他。”塔拉说,“他说你实现了他的愿望。他说天海寂寞,你的来访让他感到高兴,不至于慢慢发疯……他说,你的西塔琴声天下无双,他一直很喜欢……”
天海潮水的声音远远近近,皮肤之下,贴着心房回荡。
“……”
“世尊,为何露出那样的表情?”
湿婆并没有回答。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就在苍翠群山之上,风止了,一切声音都止歇。没有道路,没有人烟,他们静止在空中,犹如回忆静止在时间里的一点。
“我们到了吗?”塔拉问。
“不,”湿婆回答说。
“那么,”塔拉问,声音微弱,却还镇定。“是我的时间到了么?”
湿婆抱着她,朝下降去。在山峦的影子里,他的影子里,无声无息朝下生长出一道深渊,幽暗深邃,犹如直达地心,不知为何却看了叫人心安。他们落入阴影之中。
“死亡并非最终,塔拉。”他说。
“……但我希望它就此终结。”塔拉轻声说。“死去而一了百了。这多美好。”
“这是你的愿望吗?”湿婆问。
塔拉只是一笑。
她的思维越来越模糊。头顶的天色好像在黯淡下去,她再也看不清抱着她的男人的脸。她只知道那人额头上有一轮新月,能令白日转瞬成为清凉的夜晚。而她贪恋那光彩,生生世世,永难割舍。
十
傍晚的时候,湿婆回来了。
萨蒂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裳等他。看到他从天而降,朝她走来的时候,她什么都明白了。
夕阳血红的光芒浮动着,拉长了影子。他们面对着彼此,除了各自携带的死亡,全都两手空空。
萨蒂的嘴唇颤抖着。她已经哭了很久了,哭得眼睛全都红肿,但眼泪还是怎么也流不干净,她好奇怪为什么体内会有那么多的水份,就像是心口盛了一个海。现在她想她还会继续流泪,流到体内那个海完全变成沙漠为止。
湿婆朝她走过来,伸出了一只手。他手掌上有一个镯子,边缘闪着金红的光芒,内里已经有些磨损了。从那花纹和样式上,萨蒂辨认出了姐姐的遗物。
她接过那个镯子,把它贴在嘴边。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隔了一会儿她说,语不成调。湿婆沉默地注视着她。
她闭紧了眼睛,眼泪不断地滚落下来。泪水让冰凉的镯子变得温暖,她徒劳地妄想这是镯子主人残留在上面的最后体温。她知道这就是最后了。
冰凉而湿润的手掌,在她肌肤上画上驱邪纹,握着白色鲜花,为她梳头,穿上衣裳。这就是最后了。
“杀了他们全部人,”萨蒂说,牙齿紧咬在一起。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湿婆说。
“那就让他们都复活。这你总能办到了吧?你可以吧?”她说,最后几个字碎裂在支离破碎的哽咽里。
湿婆没有回答。萨蒂抬起头,泪眼里看过去,夕阳光辉里湿婆的神情模糊,宛如摇曳的深海波光。
她撑不住了。嚎啕从她喉咙里撕扯出来。她的思维破碎在撕裂身体的悲痛里,除了痛哭,她体内不剩下什么思想,她的空白躯壳就是为了容纳这破坏性的哭泣,她的脚软了,要跌下去的时候湿婆扶起了她。
她伏在他肩头痛哭起来。她不剩下多余的思考去在意他是什么人,她需要支撑。谁都可以。她就这么伏在他肩头哭着。
“你不能再哭了。”湿婆最后说。他的声音穿透了她的躯干,进到她的心里。或许他其实没有开口,就在对她心里说话。
但萨蒂的躯体颤抖着,她控制不住。她哭到喘不过气,哭到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哭到眼前一片片地发黑。她想她要永远这么哭下去了。
湿婆伸出了一只手,按在她背心上。